杨 刚(第2/2页)

仅仅时代召唤着我,却没有具体的人在我周围,靠着我这染了很深的历史疾病的人,独自去听,我想,是不会完满而深刻地听到的。然而,却也有那同样受着时代召唤的人们,在我旁边。他们有的残酷批评我,甚至于到了伤害我的自尊心的地步;有的小心的感动我,使我常常流泪;有的明白的和我解释,使我表里分明。一种似乎集体的生活,使我感觉到共同生长、共同感应时代的快乐。

当我另有需求的时候,悲多芬成了最贴近我的前辈。神圣的愤怒,无情的毁灭,激情的悲痛,和温柔的新生,我常常在深夜时分,和悲多芬共同享受。我流泪,我又欢笑;我诅咒,我又旋舞。力量和安慰都在我身上滋长起来,山泉流出了峡谷,我生出来了。慢慢地,慢慢地,我把自己狭小的外皮褪下来,抛在峡谷里面。

到了这个时候,我就来细细考虑我怎样生活,写什么?写了,在怎样的条件之下容它发表?

怎样生活,在这里不必多说。总之,无论用怎样的方式,做什么工作,必须是于人民有利。仅仅是写,在我看就是有害。精细的、密切的关心人民的祸福忧喜、人民的命运,带着一种不能忍受的强烈感情,是最必要的前提。写什么也应该归于这一原则下面去的。有许多很聪明的人,虽然对于文艺有了相当一贯的态度;可是,或多或少,或显或隐,他们把文艺工作同人民分开了。原则上他们同意文艺只有一个最高目的:为了人民。但是,由于他们生活上没有抱定一个严格的、忠诚的、贴紧的为人民态度,他们的创作态度有很多时候从人民的需要离开了。他们或多或少与我过去的写作态度相近,随兴的采取一些满足感觉的东西来写,随兴的用一些满足虚荣心,或者好奇心,或者爱好心的态度来写。他们有许多人有才能,能够写出使我心爱的东西,特别是诗的方面,有些人的作品使我苦痛地不能离开。但是不管我个人的爱好怎样,我依然觉得他们委屈了自己的才能,委屈了他们自己的心。他们中间最严正的作者,也. 还是以自己的爱好来决定创作的态度。在他们心里,人,人民,所占的位置是颇为微小的。人民的命运,到现在为止,还是不够深刻的感动他们,使他们情愿放弃自己。另外一些人,虽然嘴里也时时讲到时代,讲到人民,可是由于他们不知道用怎样的态度去接近人民,所以他们不很明白怎样的东西,要怎样写,才能对于人有些用处,结果依然是满足自己的一种态度。还有一种人,根本没有弄清楚“文艺是为人的”这一命题的内涵,就喜欢把文艺范围说小一点。诗,独立起来,认为如今有这种诗、那种诗:人诗,我诗,物诗,事诗,情诗,智诗,……凡愿意分行的地方,都是表现天才的所在,故意乱来。归总的说,不出于有意无意模仿的范围。从最严肃的意义上来讲,诗变成了一条鞭子,把他们鞭打得昏头昏脑,写出东西来,对于人没有一点用处。我不能说这些人是没有才能的。不过,即使把诗独立起来,能写出最好的诗来,除了才能,最重要还得有一颗心,为人民而感觉,而关切,而痛苦,而愤恨,处心积虑,要尽可能写出一些比较普遍有用的东西。

我放逐了那些无谓的自我感伤、晦暗的探索,放逐了一些花眉绿眼、机灵巧诈的字句,放逐了晦涩,放逐了轻灵,我放逐了那种为将来写作,而把眼泪流在背脊上面的罪恶欲望。我生在今天的人民中间,虽然我微弱到不能够理解他们,可是,我要尽力组织我的生活与感情,一分一厘也不要浪费在人民以外的东西身上。我写不出他们,我苦痛,但是凡我有所写,我必须写的明白、亲切、真诚,使它们直接间接于现在的人民有些用处。

这一切都是由上面的理解生出来的。这个小册子里面的几首诗,也就是我的一种不完美的尝试。我的意思是希望它能够于人有益。如果我确知它们依然没有用处,我就不再写诗了。

我把这一本书献给那位帮助了我,使我成长,使我有用的人。

□读书人语

这是一位真诚的女诗人在四十年代所写下的一份自白。当时,半个中国还在使略者的铁蹄之下。作为记者,杨刚正骋驰于现实生活的前哨。我们从1929年就结识了。我深知她曾多么坚决果断地背离了她在湖北的书香之家,多么义无反顾地投入艰巨危险的斗争。然而我也熟悉她的另一面。她多么爱丁君生和勃朗宁的诗句,而且还是奥斯丁最早的译者。在我心目中,她既是一名女兵:粗犷,明快,一往无前;又是位多愁善感的诗人。这种矛盾,在本世纪中叶的中国,并不罕见,只是在杨刚身上更为突出。这篇短文既有自责的成分,也责备了她同时代的一些作家。她去世的前两年,曾同我谈过一次艺术爱好同人民事业之间的矛盾问题。时代毕竟不同了。90年代的诗人也许并不存在也很难理解这种矛盾。然而重读杨刚在半个世纪前所写的这篇自白时,我对她更加崇敬了。因为她是那么认真地对待艺术,对待人生。 【萧 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