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 金(第8/8页)
我同她一起生活了三十多年。但是我并没有好好地帮助过她。她比我有才华,却缺乏刻苦钻研的精神。我很喜欢她翻译的普希金和屠格涅夫的小说。虽然译文并不恰当,也不是普希金和屠格涅夫的风格,它们却是有创造性的文学作品,阅读它们对我是一种享受。她想改变自己的生活,不愿作家庭妇女,却又缺少吃苦耐劳的勇气。她听一个朋友的劝告,得到后来也是给“四人帮”迫害致死的叶以群同志的同意,到《上海文学》“义务劳动”,也做了一点点工作,然而在运动中却受到批判,说她专门向老作家组稿,又说她是我派去的“坐探”。她为了改造思想,想走捷径,要求参加“四清”运动,找人推荐到某铜厂的工作组工作,工作相当忙碌、紧张,她却精神愉快。但是到我快要靠边的时候,她也被叫回“作协分会”参加运动。她第一次参加这种急风暴雨般的斗争,而且是以反动权威家属的身份参加,她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她张皇失措,坐立不安,替我担心,又为儿女们的前途忧虑。她盼望什么人向她伸出援助的手,可是朋友们离开了她,“同事们”拿她当作箭靶,还有人想通过整她来整我。她不是“作协分会”或者刊物的正式工作人员,可是仍然被“勒令”靠边劳动、站队挂牌,放回家以后,又给揪到机关。过一个时期,她写了认罪的检查。第二次给放回家的时候,我们机关的造反派头头却通知里弄委员会罚她扫街。她怕人看见,每天大清早起来,拿着扫帚出门,扫得精疲力尽,才回到家里,关上大门,吐了一口气。但有时她还碰到上学去的小孩,对她叫骂“巴金的臭婆娘”。我偶尔看见她拿着扫帚回来,不敢正眼看她,我感到负罪的心情,这是对她的一个致命的打击。不到两个月,她病倒了,以后就没有再出去扫街(我妹妹继续扫了一个时期),但是也没有完全恢复健康。尽管她还继续拖了四年,但一直到死她并不曾看到我恢复自由。这就是她的最后,然而绝不是她的结局。她的结局将和我的结局连在一起。
我绝不悲观。我要争取多活。我要为我们社会主义祖国工作到生命的最后一息。在我丧失工作能力的时候,我希望病榻上有萧珊翻译的那几本小说。等到我永远闭上眼睛,就让我的骨灰同她的搀和在一起。
□读书人语
我和巴老是四十年代在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认识的,那时,他是总编辑。他待人和气儒雅可掬。因偶然看到我乱投些稿子,就提议为我出版了我的第一本散文集,他亲自起名为《金翅膀》。我的文学道路可以说是在巴老的直接扶助下开始的。
每次读巴老赠我的《随想录》,读到他怀念萧珊的文章,总禁不住感动得流泪。我总以为这是一篇天地之间之至文,字字血,声声泪,惊天地泣鬼神。任何评说的文字都觉得不得要领。
在那人妖颠倒,大苦大难的难熬日子里,关牛棚、挂“牛鬼蛇神”牌子,批斗,写检讨扫街,肉体和精神备受折磨。在患难中两颗恩爱崇高善良的心,互相温暖,安慰,体贴,相濡以沫,此情此境,怎不令人泪下。
萧珊终于病倒了,由于是“黑老K”的“臭婆娘”,有病而得不到应有的治疗。她不愿死,她舍不得老伴和棠棠,但她还是撒手而去了!悲哉,人天苦哭。巴老揪心地说:一直到死她都不曾看到我恢复自由。这虽然是她的最后,然而决不是她的结局。“她的结局将和我的结局联在一起”。他把萧珊的骨灰盒放在床头柜上,让她陪伴着他的日日夜夜。“等到我永远闭上眼睛,就让我的骨灰同她的搀和在一起。”如此深情,如此爱恋,怎不令人心恸。呜呼!我亦无话可说。 【单 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