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 超

1902—1976

孟超,山东省诸城县人。能诗能文,尤长于杂文。有历史小说集《骷髅集》、《怀沙集》和杂文集《长夜集》、《未偃草》、《水泊梁山英雄谱》等行世。60年代初,编写了历史剧《李慧娘》,因之获罪,受到迫害。

拾穗
——农村杂写

在农村里,一年到头辛辛苦苦,所盼望的结果,就是收获;农民们耽心风旱虫涝,费上血汗力气,只等粮食割到场里,才能吁一口粗气,笑嘻嘻的看着自己的成功。虽然就是这点成功,也许还得去纳交国税,也许还得把大部分送给地主;但眼看着黄澄澄的粮粒像珍珠一般,正和自己亲身养育成人的孩子那样,哪里由得自己心里不滋润呢?

所以在收获的时候,跑到乡下去看一看,固然他们忙的比平时倍上加倍,然而这种忙中,是有无限的忙趣的。我们明知道他们这趣味的前途,难免不被现实的苦恼打的粉碎,可是也不忍得在他滚热的头顶上,浇上一瓢冷水呵。

因为漂流在外,多年没有看到过故乡中收获时的景象了;但每次看见米勒的名画《拾穗》,就不免觉得起了一种莫名的怀乡病,从他那深沉的笔调上,融浑的色彩上,联想起农村的秋野,正是这般意味;尤其是“拾穗”这二个字,他与中国农村风俗上的“拾麦”“拾稻”等相同,更不能不使我从这里推想到儿时在农村中的欢悦,所以我特别喜欢这张画,更从这张画上加重了自己的萦思。

不管是五六月的割麦,或者是七八月的割稻,都是同样的风俗,就是任管你自己下泊,或者是用了把头雇了短工,总是拿着镰刀,一把一把的往前割着,不再回头的;乡下人有句俗话,叫做“割麦不回头,回头无后程”。在多少年岁以前就这样传下来真不知是几世祖的规矩了。在收割的人是这样;另外他身后边,便跟了不少的农妇,小孩,他快割时,他们紧跟;他慢割时,他们慢跟;跟在后边,专于拾取他遗落下的麦穗或稻穗,拾到手里便成了自己意外的所得;从来没有打过约会,也从来没有出过争执的,这种风俗叫做“拾庄稼”。

关于这种风俗的起源,虽然我们是无从稽考,然而据我想,原始的农村社会,是在互助中维持着,那时自然没有地主农奴之分。同时生产者便是享有者,因为需要大家帮忙,拾几个穗儿,又算一回甚么事;而且这样还可以增加了邻间的和睦哩。后来便相沿成风,一直到农村社会的方式改变了,而它还一天一天的传留下来。

不过,这种老风俗传流到某一个时候,也总有一个渐渐的破毁的时候,不晓得在什么时候起,在“拾庄稼”之外,又添上了“看边”的一个名词;什么叫“看边”,就是在收获时,对于“拾庄稼”的人虽然不加干涉,然而在收割人之外,额外里再添上一两个“看边人”,他们实在无事可做,他们的职责,说明白了便是监视着“拾庄稼人”别溢出了“拾”的范围,而到了掠夺的地步。

我在幼小的时候,也曾跟着成人去做这“看边”的事,计算起来,也不过推上去才十八九年的光景,我还影影绰绰的记得:割麦子时,便编“麦秆龙”、“麦秆螺旋”玩;割谷时,便拿穗子来顶在头上做雉尾翎;尤其是割豆子时,捉蝈蝈不算,还要捉红虫喂红下颏鸟哩;这些,都是很有趣的玩意儿。不过比自己大一点的孩子,常常借此陪着自己玩,暗中便盗取了粮穗,有的时候,自己还会受着他们的利用,做了他们的内奸;如果被大人发现了,在被呵责之后,也会感觉到“拾庄稼”容易“看边”才难哩。忘记了在一本甚么书上,看到了“拾麦不回头”的风俗,在古罗马时代也曾有的,这样自然够早了,可是不知那时也有“看边”没有。

前些日,会到一个故乡的老农,偶尔闲谈起来,说到“拾庄稼”“看边”等事,他叹了一口气,说道:“年头真是不兴了,这两年来,哪里是‘看边’,简直是打架;哪里是‘拾庄稼’,简直是抢劫——本来庄户人家日子一天比一天坏,又有谁还去显仁德装老实呢!”我听了他的话,一瞥破落农村的暗影,浮到我的眼前,使我也不能不默然了。

从这里我更想到像这样风俗,且不必去管他是原始的保留,或者是像儒家所说的那淳朴的遗俗,但我知道他无论如何再也难得保留下去了;农村不会永远的停滞着,那末这种封建时代以前的事儿,自然不能不由“拾庄稼”,而添加了“看边”;如今,农村的封建力量渐渐的摧毁破灭,那末代替的又焉得不是打架和抢掠呢!

那末,将来怎么样?

我虽然没有到过农村工业化的国家,——像美国那样——然而我已经想到了,你想机器不比镰刀,也不比手;它不但是快的,而且它也一定不会闪下一颗两颗,或一穗两穗,让它老实地在农田里,供你们“拾庄稼”的人,从容不迫地跟在后面拾。收获的速率加强了,收获的效能也加重了,像风卷残云一般,机器是一只怪物,毫不存留收获着,“看边”是不需要了,“拾庄稼”那不也是幻想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