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金枝(第2/2页)

虽然这样,然而它那先天的地位,还是非常不利,因为靠着墙,它仍很难把它的枝干,自由地伸展开来,因此它只得像负隅的野兽般,将背脊贴住墙,而它的枝叶,则如驼背的老人,向前伛倭,必须吃力地支持自己,才能免于颠扑。因此我推想,倘使不砍去那株已死了的冬青,也或者可以稍稍支持它,然而现在却已砍去了。而另一面,生命之力,又拼命地引诱它,引向空间,引向太阳,以至于要是再继续长大下去,它自己的过量的体重,必至折断了它的腰。因之它也似乎觉得这点,便停止发展,甚至过了整个的一年,它仍是原样高,原样大,寂寞地躲在墙角边;倘不是正式的跨下院子去,便很难看见它的是否存在。

而同时,砍去了树木,自然是多得了些光明,也有晒晾的地方了,然而一少了它们,又就觉到太寂寞了。因为少了它们,也就没有鸟声可听,月影可看。这,大概因为我们自己也是生物的缘故吧,往往多了一个生物,有时便会觉得多一份麻烦,但一旦少了一件,便又会觉得寂寞,那真是人类可笑的矛盾。

因此,我们又逐渐觉得寂寞起来了。当我们从玻璃格子上望出去,低点,便看见两块不毛的泥地,稍抬得高一点,又是面对着人家的死板的墙窗,此外再没什么有色素有生命的生物。虽然少了些蚊子,却也增加了热度,因为有着树木,树固然遮去了太阳的光线,但也代受了太阳的热力。这在平时,我们是不觉得的,现在却深切的觉得了,没了树木,也并没增加多少便利。

大概是偶然的一天,我又习惯地从玻璃上窥视天井,看见左边的那方泥地上,笔直地插着两三块劈开的柴爿,据我当时的断定,以为定是孩子们在天井里玩,于是就把柴爿当为旗杆之类,插在那里了。这玩意,我们小时,也常常这么做,因此我又想,大概明天,孩子们玩腻了,一定又会把它拔了,仍旧丢到柴堆上去。然而,它竟出乎我的意料,它们竟笔宜的插了好多天,当我每次探头门外的时光,还是笔直的插着。于是我又想,大概因为天气凉了,孩子们便少跑到天井里去,于是对那已经插着的柴爿,也就懒得去收拾了。

然而这想法并不对,在某一个星期天,我仍看见他们照样跑到天井里去玩,照样的争着吵着,对于刺面的秋风,并不觉着什么,而那插着的柴爿,也还照样的插着,可见我想的并不正确,另外必定还有一个原故。于是我就几乎每天都要习惯地向天井里窥视一次,看看插着的木片,到底有什么变动。终于有一天,晚饭的时候,我又探头看天井了,忽然看见木片拔去了,换上三根鹅毛,而且仍是插在原一地位上。

“鹅毛,哪里来的鹅毛?”我终于问了。

“是的,鹅毛,后门对家杀了鹅,她就去讨了来。”

“我是问,谁把它插在地上的?”

终于妻笑了,她指指坐在她身旁的孩子。“这呆子,”她说,“她要种出许多鹅毛来,因此她就把鹅毛插在地上了。”

“那末,那些柴爿,也是你插的。”我问那孩子。“可是插了柴爿,那是长些柴爿给妈妈烧饭吧?”

她绉起眉,认真的答道:“不,那是长出树来的。”

“可是你又拔了它!”

“它不长,长了也会给你砍去的。”她说,她用眼怀疑地盯住我,同时向我顿顿头,表示着抗议,“现在我种鹅毛了,让它笔直的长上去,长上去,长得天那般高,那时,你就砍不着它了。”

自然,鹅毛是不会在泥里生长起来的,大概再过几天,它们又会像对付柴爿—样,被丢过一边的。然而这个意念是好的,我想不辜负她孩子天真的幻想,当植树节来临的当口,去买几株最容易长大的杨柳,将砍去的树木,重新补种起来。仍使月夜,有点参差的树影可看,有几只小鸟来树上啁啾,而孩子们也仍得在树下玩儿,而那躲在墙边的一棵法国梧桐,也可多几个伴。

□读书人语

人与环境是一对永恒的矛盾。伴随着人类的不断进化,人们总是夸大自己的想象与力量,在征服自然,恣情任性的同时,也将自己置于一种尴尬的境地。

伐去了院子里的花木,固然换来了满地的光明,但却也失去了那一片荫凉。“没有鸟声可听,月影可看”,倒增添了几分懊悔与惆怅。人类何时才能走出这个怪圈呢?孩子们插在泥土上的几羽鹅毛,像是摇曳着我们的希望。 【佐 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