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金枝

1900—1972

魏金枝,小说家,主要著作有短篇小说集《七封书信的自传》、《妈妈》、《魏金枝短篇小说选集》等。

种 树

屋前的小天井里,除开当中的一方水汀地外,两边还余下两块泥地,本来种着好几样花木,计有三株冬青,一株杜鹃,两丛竹。我们是住惯了亭子间的,在房内每天看见的就是墙壁,所以当我们初住来时,对于这几样点缀品,也曾发生过一些兴趣。譬如在月夜,可有些树木的影子,参差地映到房里来。而晴和的日子,也有些小鸟,在树上啁啾。尤其是大热天,孩子们也可躲在树下玩儿,晒不着太阳。因此且议定方案,预备将它好好的整理一下。至于保护,那是当然了,对于这么个私家花园,实有义不容辞的责任。无奈总因为忙,议定的方案,一直没有实行,甚且久而久之,对于这几样点缀品,慢慢地发生了厌倦之感。尤其是我的太太,她总说这房子的光线太差,老是绿暗暗的,分不出朝晚,辨不出昏晓,甚至连缝一个钮扣,也得费尽眼劲。那就是说,天井太小,树木太多,光线不能射进室内,室内便成一座深林,于是入在室内,犹如在昏暗中摸索。因而烦闷焦躁,以至于发生厌倦之感,那也是必然的结果。

然而最主要的,还是晒晾问題,孩子们是排泄专家,天天总有些尿布衣裤之类的东西要晒晾,可是树木却挡住了太阳,挡住了晾竿,给你种种的麻烦,使你不得不爬到三楼阳台上去晒晾。这还犹无不可;一到春天,它们还要尽力将枝桠伸展开来,慢慢地占住了从阶沿到玻璃窗这一空隙,这已使人发生一些逼害之感。且进而要拱破玻璃,大有登堂入室的样子。再过一时,又是黄霉天,天上整天下着牛毛雨,而孩子们小便的次数也就跟着竞争似的,越密越多,于是尿布衣服也就供不应求。即不能上阳台去晾。于是室内竿上的尿布,便如万国旗般,飘飘荡荡,挂个满室。水滴固然有时不免,而尿骚也就着实难闻。至于蚊子,自然也是从那些树木下孕育出来的,所以追根问底,自然都得怨怪到那几株花木。

大概也是一个霉天吧,我像落汤鸡似的逃回了家,衣上既是潮湿的雨滴,而衣内又是蒸郁的汗流,于是脱了衣,抹了身,躺在藤椅上息力,一面抓起报纸,无聊地消遣着。总以为可以暂时安适一下了,忽然,一滴尿布上的水滴,正正巧巧的滴在我的鼻梁上,初次,我只嫌恶地抹去了水滴,另换了一个座位,但是第二个水滴,又马上滴在额上了。这把我肚里的陈年老火升了上来,于是我下了决心,顺手拿了把菜刀,也不声响,开出门去,对准了大一点的一株冬靑,狠命的砍了几刀。刀是钝的,自然不能一下砍去,可是树枝上的水滴,却淋了我一身,把我新换的一身衣服,淋得滥湿。这时节,我真恨透了,不但不停止砍伐,而且加足了劲,心想一气就砍光了所有天井里的花木。但结果却更坏,因为刀卷了口,虽然还继续砍着,而刀却只从树皮上滑了去,有几下,甚至滑到自己的脚边,因而擦伤了皮肤。于是太太出来了,看见我那副光火的呆劲,怕我会砍断自己的脚,连忙把刀夺了去。算是表示安慰,于是坚决的说,一等天晴,她就预备向隔壁借把快刀,将所有树木,一起砍个尽光。而我,老实讲,我也是力乏了,也便就此下场。

过了黄霉,天是晴了,猛烈的太阳,有时也从枝叶间溜进房内,于是我们的心情,也好似开朗了些,所以砍伐的计划,也就停着不曾进行。但是搁在心上的芥蒂,却也未曾消散,只是因为忙了,管不到这琐碎,也就得过且过,苟安着不再提起。凑巧不巧,接着又来了个秋季大霖雨,又是潮湿,又是热闷,然而室内,却又不得不晾满了尿布,而水滴也照常滴沥个满室,于是肚痛埋怨灶司,重新记起那几棵门外的花木。哪知天逢人愿,一夜大风,竟把那顶大的一株冬青连根拔了起来。本来,将它好好的扶直了,填好了泥土,或可照样生存下去的,可是因为心里恨它,所以虽然大水退了,还是存了一种幸灾乐祸的心理,让它自然的枯死了。接着,旁的两株冬靑,两丛竹,一株杜鹃,大抵也因为淹了水,也都先后枯萎下去,接着一切都死了。

少了一切障碍着晾竿和阳光的障碍,室内是光明了,天井里也空旷了许多,尽可晒晾了,那是多么的可喜呵,于是一个假日,我便动手砍去已死的树骸,用菜刀把它们从根砍下,然后一段段地砍成柴片,预备作为引火之物。可是正当我砍伐到最大的那株死冬青,当我伸手扶它起来,我就发觉冬靑的枝桠,原来还交叉着另一株树木的枝桠,那是有着阔阔的叶子,比枇杷的叶子光滑鲜阔,原来是一株法国梧桐。它,原来就是一边靠着墙,一边靠着阶沿,一向躲在冬青树下,却被冬青茂密的枝叶遮蔽着,几乎无法显露出它的真面目,而现在,它却既不受风灾,也不受水灾,所以才给侥幸地生存下来了。大概由于一点怜恤吧,也或者由于觉得这天井过于空旷了,于是我,一面以一种抱不平的气概,将冬青砍了下来,一面就将这受寄者留着。心想,这样,它现在可以舒畅地生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