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木天(第3/4页)

远远地望去,龙潭山在江东屹立着。繁密的松柏,披上了珍珠衫子。松柏的叶子,显得异常青翠。

玩着,闹着,打着雪仗,我们,在江心里,不知不觉地,快要到旧日的火药厂的遗址了。望着岸上的废墟,心里,不由地,落下凭吊的泪来。

顺着砖瓦堆积的小路,攀了上去,我们几个人,在积雪中,徘徊着。废墙还是在无力地支持着。那里,已成了野兔城狐的住所了。

我们呼喊,从废墟里,震动了出来了回声,同我们相唱和着。回声止处,山川显得越发地寂寥。我呢,不觉要泫然泪下了。

我呆对着残垣上的积雪,沉默着。心中感着无限的哀愁。

江北岸,军械场的烟囱,无力地吐着烟,似在唏嘘,似在讽刺,似在凭吊,似在骄傲,一缕一缕的烟,飘渺地,消散在天空里。也许那是运命的象征罢!

大地是越发地广大了,雪的丧衣,无边无际地,披在大地的上面。

雪下了又停,停了又下。这一座古城,像是包围在雪的沉默中了。

这是我离开吉林城的那个冬季。因为当时感到那也许是一个永别,所以,那一年的雪,在我以为,是最值得怀恋的。

从卧室听着外边往来的车,咯吱咯吱地,压踏在雪上,是如何令人愁恼呀!在黎明,在暗夜,我,不眠地,倾听着风雪交加中的响动,是如何地孤独寂寥呀!

我曾在雪后步过那座古城的街上,可是满目凄凉,市面萧条得很。我也曾在晴日踏着雪,访过那些城外的村落,可是,田夫野老都是说一年比一年困苦了。多看社会,是越多会感到凄凉的。

在北山上建了白白的水塔。在松花江上架上了银铁的江桥。可是,北山麓上,仍然是小的草房在杂沓着,在江桥边上,依然是山东哥们在卖花生米。农村社会没落了。好些商店,也是一个挨着一个地关上了门。

夜间,不寝时,听着外边的声籁,我总是返来复去地,想着。吉敦、吉海接轨的问题,农村破产的情状,南满铁路陆续地在开会议的消息,是不绝地在我脑子里萦回着。

有时,关灯独坐,望着街道上的灯光照在白雪土,颜色惨白的,四外,死一般地,寂静着,感到是会有“死”要降封这座古城上边似的。

在被雪所包围着的沉默中,无为地,生活着,心中是极度地空虚的。有时,如雪落在城上似地,泪是落在我的心上了。

虽然,过着蟄居者的生活,但是,广大的自然美也是时时引诱着我,而且强烈地引诱着。

雪下了又停,停了又下。沉默的古城,是又越发地显得空旷了。雪停了,又是一个广大无边的白色的宇宙。

我们,三四个人,在围炉杂谈之后,决定了到江南野外里跑一跑。

走到江边,下去,四外眺望一下,江山如旧。野旷天低,四外的群山,显得越发地小了。小白山显得越发地玲珑可爱。

南望去,远山一带,静静地伏在积雪之中,村落、人家、田野、树木,若互不相识地,遥遥地,相对着。

在一切的处所,都象死的一般地,山川,苹木,人畜,在相对无言。沉默的古城,好象到了死的前夜。

我们,三四个人,到了雪色天光之下,群山拥抱的大野里了。天低着,四外,是空廓,寂寥。

白色,铅色的线与面,构成了整个的水墨画一般的宇宙。

赶柴车的,走着。拾粪的孩子,走着。农夫们,时时,在过路。但都是漠不相关似的。

我们,三四个人,在田间的道上,巡回地,走着。有时,脚步声引出来几声狗吠。但,我们走开,狗吠也随着止住了,对于神的敬礼,好象也没有以先那样虔诚了。小土地庙已倾圮不堪了。

有时,树上露着青绿的冬青。鸟雀相聚着,聒叫着。待我们走近,立住,鸟儿,就一下子,全飞了起来。

江桥如长蛇似地跨在江上。象我们的血一天一天地被它吸去。

江北岸的满铁公所,好象越发高傲地在俯瞰松花江。它那种姿态,令人感到,是战胜者在示威。

天主堂的钟声哀惋地震响着。是招人赴晚祷呢?还是古城将死的吊钟呢?声音,是凄怆而轻脆的。

我们,三四个人,在田野中,走着。暮色渐渐地走近来。我们,被苍茫的夜幕笼罩住了。

在苍茫的夜色里,我是越发地感到凄凉了。那种凄凉的暮色在我脑子里深深地印上了最后的雪的印象。

雪下了又停,停了又下。包在雪中的古城,吐出来死的唏嘘了。

雨雪雰霏,令我怀忆起我的故乡来。现在,故乡里,还是依然地下着大雪罢。可是,我呢,则是漂零到大江南,也许会永远没有回到故乡的希望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