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木天(第2/4页)

父亲是忙忙碌碌的,从站上跑到家里,从家又跑到站上。一车一车的黄豆,每天,被运进来又被运出去。据说父亲在站上是做“老客”。

一个先生,是麻脸的,教我读书。可是,有时,他也去帮父亲去打大豆的麻包。

外院里,是好几辆车在卸载装载,马在无精打采地,倦怠地站着。身上披着一片一片的雪花。人,往来如梭地,工作着。

我也挤在人堆里。看着他们怎么过斗,怎么过秤,怎样装,怎么扛。

雪雰霏地下着。麻脸先生,划着苏州码子,记着豆包的分量。他的黑马褂上披着白,像是肿了似的。

雪雰霏地下着。秃尾巴狗在院里跑着。飞快地。在雪里轻轻地留下了爪印。

外院的东院是仓子,是马厩,是油房。人往来地运豆子。鸽子,咕噜咕噜地叫着,啄着豆子吃。

像是家道兴隆似的,各个人都在忙着。

晚上,工作完了,父亲同麻脸先生总是谈着行情,商量着“作存”好还是“作空”好。

麻脸先生会爻易经卦,据说,他的数理哲学是很灵的。父亲会算论语卦,有一次算到“长一身有半,”于是“作存”,果然赚了。

我呢,我夜里总是跑到油房里去。那里,是又暖烘,又热闹。

马拉着油辗子,转着。豆子被压扁,从辗盘上落到下边槽子里。出了一种香的油气,马的眼睛是蒙着的,说是不蒙着,它们就不干活儿。

同着辗子的人打了招呼,进了去。顺着窄路,走到里边的房子里,则又是一个世界了。

油匠们欢天喜地地,笑谈着。他们一边在工作着,一边在讲着淫猥的故事的。

我是欢喜他们的,他们也欢喜我。我上了高高的垫着厚板的炕上,坐着,躺着,看着他们在作工,一只手操起了大油匠刘金城所爱看的《小八义》。

我看着他们怎样蒸豆批,怎么打包,怎么上柞,怎么锤打。那是非常地有趣味的。扬着锤子邦邦地打着,当时,令我想到呼延庆打擂。而等待着油倾盆如注地淌下来,随后,打开洋草的包皮,新鲜的豆饼出了柞,我是感到无限满足的。有时,我是抓一块碎豆饼吃的。

卸了油垛,油匠们又是讲起张家姑娘长和李家媳妇短来了。他们垂涎三尺地讲着生殖器,有时,那也令我感到无限的满足的。

听够了,我则看我的《小八义》。我是崇拜猴子阮英的。

很晚的才回到房中睡觉。父亲没有问我。据说第二天要起早上站去,早就睡了。

翌日,早晨,天还是黑洞洞的时候,就听见车声咕咚咕咚地从院里响了出去,起来时,听说父亲已经走了。外边小雪在下着。

濛濛的雪下着。院里又铺上了一层棉絮。

厚厚的雪,下了几场,大地上好像披了丧衣。

隔江望去,远山,近树,平原,草舍,江南的农业试验场,都是盖着皑白的雪。

一带的松花江,成了白雪的平原。江上,盖着“水院子”。时时,在雪里跑着狗爬犁,飞一般地快。

狗爬犁,马爬犁,跑过来,跑过去。御者,披着羊皮大衣,缩着脖,在上边,坐着。

江心里,时时有人来打水。夏天渡江用的“小威虎”(小船),系在岸边上。

夏天的排木没有了,不知道是哪里去了。

风吹着,冰冷地。太阳从雪上反映出银星儿来。人慢慢地工作着。

这是圣诞节前后。我因事回到久别了的故乡省会,看见了这种美丽的雪景。

有人说,吉林省城是“小江南”,可是那种美丽的雪景,是在大江南人所梦想不到的。

在火车中,遥望着皑白的大野,是如何地令人陶醉呀!在马车里,听着车轮和马蹄践轧在雪上的声音,是如何地令人欢慰呀!

雪!洁白的雪!晶莹的雪!吱吱作响的雪!我的灵魂好象是要和它融合在一起了。

在这雪后新晴的午后,几个朋友,同我,站在江滨上,遥望着江南岸。

也许赏雪是对于有闲者的恩物罢。望着,望着,入了神,于是,大家决定了去玩一玩。

于是,从岸上下去,到江面上。

西望了望小白山,北望了望北山,再望了望江南的平川,我们就决定了沿着江流向东方走去。

人多走路是有趣的,特别是走在皎洁绵软的雪上。

在江北岸,是满铁公所与天主堂,雄赳赳地,屹立着,俯瞰着蜿蜓的大江。天主堂的尖塔,突入于萧瑟暗澹的天空中,傲然在君临着一切。

田亩上盖着雪,在江南岸。村外,树林中,有几个小孩子,聚在一起,玩着,闹着。

拉车的拉车,担柴的担柴,打水的打水,老百姓在冰雪中,忙忙碌碌地,工作着。

我们跑着,笑着,玩着。虽然都是快到三十岁的人,但是,到了大自然里,却都象变成小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