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颉刚(第6/8页)

为了生计的不安定,要什么没有什么,一方面又受人的谴谪,逼得极好学的我也不能安心治学。有时到了十分困苦之境,不免想作了文稿出卖,因为我年来得了些虚名,稿子确也卖得出去,在这一方面未始不可救一点急。但一动笔时,又使我懊丧了。我觉得学问原是我的嗜好,我应当尊重它,不该把它压做了我的生计的奴仆,以至有不忠实的倾向而生内疚。然而学问的忠实谈何容易,哪能限定了一天写几千字,把生计靠在上面。与其对于学问负疚,还不如熬着困苦:这是我的意志的最后的决定。所以我虽困穷到了极端,卖稿的事情却始终没有做过几回。卖稿且如此,要我去讲敷衍应酬,钻营职务,当然益发没有这种的兴会了。来日大难,或者要“索我于枯鱼之肆”吧?

我记得我的幼年,因顽强而为长者所斥责,他们常说,“你现在的脾气这等不好,将来大了,看你如何可以吃人家的饭!”到二十岁左右时,我初见到社会上种种阢陧不安的现象,初知道个人的适存于社会的艰难,又读了些老庄的书,知道天真与人事的不相容,就很肯屈抑自己,对人装像一个乡愿。向我说我固执的亲族长者一时也称誉道,“颉刚很随俗了!”哪知道现在又抑不住我的本性了,只觉得必须从我的才性上建设的事业才是我的真实的事业,我只应当受自己的支配于事业的工作上,若迁就了别人就是自己的堕落。无论怎样受生计的逼迫,只是不仅溶解我的坚硬的癖性。看来我的长者斥责我的话是要应验的了!

我的第四件痛苦是生活的枯燥。我在社会里面,自己知道是一个很枯燥的人,既不能和人敷衍,也不能和人争斗。又感到人事的复杂,自己知识的渺小,觉得对于任何事件都不配作批评,因此我处处不敢发表自己的主张。要来呼斥一个仆人,和强迫我信从一个古人一样的困难。到了交际场中,又因与日常的生活不同,感到四周空气的紧张,自己既局促若辕下之驹,又怕他人因了我的局促而有杀风景之感。看着许多人在我的面前活动,只觉得他们的漂亮,伶俐,劈脱,强健,豪爽的可羡,更感到自己的干枯,寂寞,沉郁,拘谨的可厌,像一枚烂柿子的可厌。我自己知道,我的处世的才能是愈弄愈薄弱了。这种在旧教育之下和长日的书房生活之中压迫而成的习惯,恐怕已是改不掉的;并且这种习惯和我的学问事业不生关系,也没有立志痛改的必要。我所悲感的,是我的内心生活也渐渐地有干涸的倾向了。

许多人看了我的外表,以为我是一个没有嗜欲的人,每每戏以“道学家”相呼。但我自己认识自己,我是一个多欲的人,也且是一个敢于纵欲的人。我对于自然之美和人为之美没有一种不爱好,我的工作跟着我的兴味走,我的兴味又跟着我所受的美感走。我所以特别爱好学问,只因学问中有真实的美感,可以生出我的丰富的兴味之故。反过来说,我的不信任教师和古代的偶像,也就因为他们的本身不能给我以美感,从真理的爱好上不觉地激发了我的攻击的勇气。但一株树木的荣茂,须有蔓延广远的根荄。以前我对于山水,书画,文辞,音乐,戏剧,屋宇的装饰等等的嗜好,就是许多条根荄,滋养着我的学问生活的本干的。我对于民俗的理解力固然其浅,但在向来没有人理会之中能够辟出这一条新路,实在就是无意中培养出来的一点成绩。我说这句话,并不是说凡是我所欣赏的都要在里边得到实效,我很知道夹了受用的心思而作的欣赏决不能成为真的欣赏。我的意思,不过要借此说明不求实效的结果自能出一些成绩来,这些成绩便不是在实效的目标之下所能得到的而已。所以我们若要有伟大精美的创造,必须任着作者随了自己的嗜欲和兴会而发展,会不求实效愈可得着料想不到的实效。

但是我很可怜,从前的嗜欲现在一件一件地衰落了。去年一年中,我没有到过一个新地方,音乐场和戏园子总共不过去了四五次,又是受着友人的邀约的。家里挂的书画,以前一星期总要换一次,现在挂了两年还没有更动,成了照例文章,把欣赏美术的意味完全失去了。从前喜欢随便翻书,每于无意中得到会心之乐,近来不是为了研究的参考竟不触手了。要说好,也是好,因为我的精力集中到学问上,在学问上又集中到那几科,以至那几个问题。但我敢说嗜好的衰落决不是我的幸福。再用树来比喻。我们要使得一株树木增高,自然削去旁边斜出的枝条是唯一的办法;但稍加芟削则可,若统统斩去,把它削成了电杆一般细长的东西,无论在事实上不会生存,就使生存了也是何等可怕的一件东西呵!我自己知道,我并不是一个没有情趣的人,我年纪虽过了三十,但还保存得青年的豪兴,向日徘徊留恋的美感也没有丧失分毫。只是事情忙了,胸中的问题既驱迫我走遥远的程途,社会上又把许多负担压积到我的肩上。以前没有目的的人生忽地指出目的来了,以前优游自得的身子又猛被社会拉去作苦工了,愈走愈难,愈担愈重,我除了我的职务之外再不能分出余力到我所爱好的东西上去了。于是我的生趣日趋于枯燥遂成为不可避免的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