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衡哲(第4/4页)
民国三年,我在上海考中了清华的留美学额,便写信去报告那时住在北京的舅舅。可是,他早已在报上看见我的名字了。他立刻写信给我,说,“……清华招女生,吾知甥必去应考;既考,吾又知甥必取。……吾甥积年求学之愿,于今得偿,舅氏之喜慰可知矣……”
我自幼受了舅舅的启发,一心要进学校。从十三岁起,便一个人南北奔走,瞎碰莽撞,结果是一业未成。直到此次获得清华的官费后,方在美国读了六年书,这是我求学努力的唯一正面结果。但是,从反面看来,在我努力过程中所得的经验,以及失败所给予我的教训,恐怕对于我人格的影响,比了正面所得的智识教育,还要重大而深刻。而督促我向上,拯救我于屡次灰心失望的深海之中,使我能重新鼓起那水湿了的稚弱翅膀,再向那生命的渺茫大洋前进者,舅舅实是这样爱护我的两三位尊长中的一位。他常常对我说,世上的人对于命运有三种态度,其一是安命,其二是怨命,其三是造命。他希望我造命,他也相信我能造命,他也相信我能与恶劣的命运奋斗。
不但如此,舅舅对于我求学的动机,也是有深刻的认识的。在他给我的信中,曾有过这样的几句:“广吾甥当初求学之动机,吾知其最为纯洁,最为专一。有欲效甥者,当劝其效甥之动机也。”有几个人是能这样的估计我,相信我,期望我的?
民国九年,我回国到北大当教授,舅舅那时也在北平。我常常去请安,请教,很快乐的和他在同城住了一年,后来我就到南方去了。待我再到北京时,他又因时局不靖,而且身体渐见衰弱,不久便回到原籍去终养天年。隔了两三年,我曾在一个严寒的冬夜,到常州去看了他一次。却想不到那一次的拜访,即成为我们的永诀,因为不久舅舅就弃世了,年纪还不到七十呢!
我向来不会做对联,但得到舅舅死耗之后,那心中铅样的悲哀,竟逼我写了这么一副挽联来哭他:
知我,爱我,教我,诲我,如海深恩未得报;
病离,乱离,生离,死离,可怜一诀竟无缘。
这挽联做得虽不好,但它的每一个字却都是从我心头的悲哀深处流出来的,我希望它能表达出我对于这位舅父的敬爱与感铭于万一。
□读书人语
作为一代才女,陈衡哲自然不是天外飞来的秀石。当大多数中国父母桉照古训,养女于深闺,让她们研习女红,奉礼侍亲的时候,陈衡哲却有幸品茗了舅父的另一番慈爱。
推开粉钗绣衣,抛下针黹女红,庄思缄先生以他那宽大有刀的手,果断地牵着陈衡哲走出深闺,将她领到知识的大道上。那是一个天高地阔,气象万千的世界。陈衡哲没有辜负舅父的期望,放飞的是乳燕,归来的是苍鹰。
从来真文章都得自真性情,陈衡哲的这一篇纪念舅父庄思缄先生的散文,在我看来比其小说创作于筋骨品格上,要更胜一筹的,因为她少“创作”的成分,留給读者的诸多感概、体悟也一并为从心头深处流出来,她不仅烘托描画了一位伟大舅父的才识、涵养与道德品性,同时也烘托展现出了作者的襟怀与内心世界,这样风光内敛的文幸是最能启发人、教育人的。 【佐 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