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衡哲(第3/4页)
她摇摇头,说:“太小了,我们这里的学生,起码要十八岁。”
这些话我当然都不能懂,都是舅母翻译给我听的。我就对舅母说我虽然小,却愿意努力。请舅母替我求求她,让我先试一年,看行不行再说。可以不可以?”
舅母便把这话对她说了,她说:“就是行,也得白读四五年,反正要到十八岁的时候才能算正科生。”她又用广东话问我,“懂广东话呒懂?”
我也学了一句广东话回答她呒懂!”又赶快接着说,“可是我愿意学。”她听见我说“呒懂”两个宇,笑了。她又对舅母说了一阵广东话,说完了,便大家站了起来。她给舅母说声再见,又笑着对我点点头,便走进去了,我只得跟着舅母带了一顆失望与受了伤的心,回到舅舅家里去。
晚上舅舅回家后,舅母把白天的经过告诉了他,舅舅听了大笑说:“是不是?你不听我的话,现在怎样?你只得仍旧做我的学生了!”
舅舅是--位很喜欢教诲青年的人,这也不能不说是我的好运气,因为在那一年之内,他不但自己教我书,还请了一位在广东客籍学校教数学的杭州先生,来教我初步数学。不但如此,他又常常把做人处世的道理,以及新时代的卫生知识等讲给我听。我对于他也只有敬爱与崇拜,对于他说的话,没有一个字是不愿遵行的。比如说吧,他要我每晚在十时安睡,早上六时起身。但是,晚上是多么清静呵!舅舅是常常在外宴会的,舅母到了九时便要打瞌睡,表弟妹是早已睡着了,我自己也常是睡眼矇陇。可是,因为舅舅有这么一个教训,我便怎样也不敢睡,非到十时不上床。
我到广东不过三个月,舅舅便调到廉州去.将文作武,去统带那里的新军了。我跟着舅母在广东又住了约有三个月,方大家搬到了廉州。舅舅的职务是很繁忙的,但每天下午,总抽出一点功夫,回家来教我读书。他常穿者新军统领的眼装,骑着马,后面跟着两个“哥什哈”,匆匆的回家,教我一小时的书,又匆匆的走了。有时连舅母自己做的点心也不暇吃。舅母是一位最慈爱的人,对此不但不失望,反常常笑着对我说,“你看,舅舅是怎样的爱你,希望你成人呵!他忙得连点心也不吃,却一定要教你这个功课!你真应该努力呀!”
我不是木石,舅母即不说明,我心里也是明白,也是深刻感铭的。舅舅所教的,在书本方面,虽然只是那时流行的两种教科书,叫做“普通新知识”和“国民读本”的,以及一些报章杂志的阅读;但他自己的旧学问是很有根基的,对于现代的常识,也比那时的任何尊长为丰富,故我从他谈话中所得到的智识与教训,可说比了从书本上得到的要充足与深刻得多。经过这样一年的教诲,我便不知不觉的,由一个孩子的小世界中,走到成人世界的边际了。我的知识已较前一年为丰富,自信力也比较坚固,而对于整个世界的情形,也有从井底下爬上井口的感想。
虽然一切是这样的顺适与安乐,但它们仍不能使我取消进学校的一个念头。后来舅舅被我纠缠不过,知道对于这一只羽毛未丰而又跃跃欲飞的鸟儿,是没有法子去阻止她的冒险了。就在那年的冬天——正当我到舅舅家里的明年——乘舅母回籍省亲之便,舅舅便让她把我带到上海去。临走之时,又教训了我许多话,特别的指出我的两个大毛病——爱哭和不能忍耐——叫我改过。他说,“我不愿在下次见你的时候,一动又是哭呀哭的,和一个平凡的女孩子一样。我是常常到上海去的,一定常去学校看你。但我愿下次再见你的时候,你已经是一个有坚忍力,能自制的大人了。别的我倒用不着操心,你是一个能‘造命’的女孩子。”
舅舅叫我到上海进一个学校,叫做爱国女校的,因为那是他的朋友蔡孑民先生创办的,成绩也很好。我正不愿意学医,听到这个真是十分高兴。到了上海后,舅母便把我送到一个客栈里,那里有舅舅的一位朋友的家眷住着。舅母便把我交托了那位太太,自己回家去了。但那位太太是什么都不知道的,我只得拿了舅舅写给蔡先生的信,自己去碰。不幸左碰右碰也找不着蔡先生,我只有忍耐着,以为蔡先生总要回来的。多年之后,才知道那时蔡先生已经不在爱国女校了。正在这个时候,上海又产生了一个新的什么学校,因为种种的牵引,我就被拉了进去。这是后话了,现在不必去说它。所可说的,是我在那里读书三年的成绩,除了一门英文功课外,可以说是一个大大的“零”字!但那位教英文的女士却是一位好教师。我跟着她读了三年英文,当时倒不觉得怎样。可是,隔了几年之后,当清华在上海初次考取女生时,我对于许多英文试题,却都能回答了。后来我得考中被派到美国去读书,不能不说是一半靠了这个英文的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