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纳利先生的公寓(第10/14页)

这就是春树岛,我一眼就相中了这座岛。

春树岛有若干家庭旅店和一家宾馆。家庭旅店就在码头前面,宾馆在从这里沿港口步行十来分钟的地方。下了船,有几个小女孩走来害羞地问“Room(住宿吗)”,我一说“Yes”,便莞尔一笑领往自己家中。价钱大体两人一千日元。不能说不干净,但又不想以干净称之,极其普通的希腊家庭旅店。

港口前一排三家餐馆,另有一个书报亭,一个驼背青年坐在椅子上卖报。还一个卖各种杂货的小店、一个像面包铺的小铺(估计是,无法断定),此外便没有任何可以冠以店铺名称的了。信步游逛之间,菅原走来提议喝点什么去,于是我和老婆跟菅原走进一家餐馆喝啤酒。菅原是春树岛居民,家在岛上,家里有太太和孩子,船是个人财产(此人一有工夫就擦船,这点我也猜出来了)。

告诉我这里人口是三百人的也是菅原。“过去有两万人住在这里,”他说,“全是采spongo的。”

“spongo?”

“嗯,spongo。”

细问之下,原来spongo就是海绵,即英语的sponge。他说这一带海岛居民大多是采海绵的专家,以前非常值钱,但由于人工海绵的出现,加之海绵不如往日好采了,生活就苦了起来(狭长的小岛到处是岩石,不大适于农耕),全都移民去了美国。留在岛上的大部分从事渔业。“去美国的那些人几乎都在佛罗里达州采海绵。”菅原说。佛罗里达有个镇叫Tarpon Springs,春树岛出身的人聚集在那里,组成类似共同体(communiti)的社区。这座岛上的人全是以采海绵为自豪的行家里手。

啤酒是菅原招待我们的。

我们要付自己那份款,服务生摇头道:“算了,就让他请好了,这个船长脑袋有点问题。”说罢嘻嘻一笑。难得的一次请客。

接着,我们翻小山走去一处海滨。爬小山的坡路时,两侧排列着石砌房屋,差不多全是废弃的。有的门扇关得严严的。想必房子主人定期从佛罗里达回来,不在时一直关门闭户。有的倒塌了一半,院子里杂草丛生,没有人的动静,想必已被彻底弃置。镇郊便有这种死掉的(或暂时死掉的)房屋成排成列。

从海滨回来路上,在钟塔附近的坡路那里和一位老婆婆相遇,道声“您好”,她喜不自胜地一笑,从围裙口袋里掏出无花果,给我和老婆一人两个。稠稠的多汁无花果。春树岛民风非常祥和,有外人来到,都好客地给这个送那个,这种气氛如今只有真正的希腊乡下才有。

另外春树岛留在记忆里的,是快天亮时把人吵醒的汹涌的鸡叫。这么厉害的鸡叫还是第一次听到。全岛的鸡从天还没亮时(看表才4点45分,但希腊实行夏令时间,实际上还不到4点,仍一片漆黑)就一齐扯着嗓门“咕咕——”、“咕咕咕——”大叫特叫,想必是肺活量特大的鸡,简直如巴黎公社起义一般惊天动地。

我们坐早班船返回罗得岛。菅原开船,我们仍在遮阳甲板上东倒西歪。乘客一共十人,就是说我们只在春树岛住了一晚。岛给人的感觉极好,真想住得久些,同时又觉得就这样回去也未尝不可。春树岛非常安静和客气,那里住着热情的船长菅原,没有汽车,驴活蹦乱跳,采海绵的人留下的成排的空房子,路上相遇的老婆婆微笑给的无花果。不坏。我对和自己同名的小岛是这样的地方心满意足,也放下心来。

这样,我们第二天早上返回了罗得岛。

卡尔帕索斯岛

逗留罗得岛期间可以说从未看报。早上起来就到海滨做日光浴,去旧城区散步,或者坐在阳台上从早到晚看书。《情感教育》啦、《玫瑰的名字》啦,带来的书抓起什么看什么。这样的生活上不来想看报的心绪,世界随它怎么运转好了!

总算买一张报纸看是在6月6日。我们心血来潮,要去卡尔帕索斯岛旅行一下换换心情,赶到罗得机场,等飞机的时间里在书报亭买了一份《先驱者论坛报》看。

不料,这6月6日的报纸近乎宿命地满版都是令人心情沉重的报道。在伊朗,几天前霍梅尼死了,悼念他的群众挤满德黑兰街头,好几个人被踩死了。在苏联,天燃气输送管道发生爆炸,附近行驶的列车被火焰包围,乘客死了五百多人。尸体熔化得黏黏糊糊,确认名字都无从做到。世界一片血腥,死者遍地,并且出声地运转,在我每天躺在罗得岛海滩吃着樱桃做日光浴的时间里。

但我不在那里,我在罗得岛,种种安排和机遇把我带到这个场所。我歪在沙滩椅上,吃樱桃,做日光浴,看福楼拜的小说——我存在于此,作为某种既成事实。

还是谈希腊的海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