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拉·托雷克里(第3/8页)

所以我想趁还没忘时记录下来。如此明晰而有现实感的梦是不可多得的。是的,在某种意义上,那个梦比现实本身还明晰、还有现实感。

梦中出现一座空空荡荡的巨型建筑。天花板很高,俨然飞机库。里面空无一人。我的四周飘有一股血腥味。沉甸甸滑腻腻的气味以明确的比重如断层一般在建筑物内飘浮。每当空气缓缓卷起漩涡,那气味也如心灵体[2]那样移动,并且涌入我的口中。无可回避。它同空气一起不由分说地涌进来,我可以在舌尖上感觉出那气味的动态。气味进入我的喉咙,渗入我全身每一个细胞。我这一存在已经同化在血的滑腻腻的黏液中,无可奈何。

房间左边排列着被砍掉头的牛身,右边摆着被砍掉的牛头。好像刚砍下不久,头和身仍在接连不断地流血。哪一边都摆得井然有序一丝不苟。因此,被一分为二的牛们看上去十分安静,感觉上简直就像在沉睡时间里,被割麦一般飞快地——连感到疼痛的工夫都不给——砍了头。至少牛头似乎还没觉察到自己已从躯体切割下来,这点看它们的眼睛即可了然。不过它们就算觉察到也已无计可施——只能排列在那里持续流血。

五百个左右的牛头全部朝同一方向排列。何苦费这般麻烦呢?我不得其解。无论谁做,我想都耗时费事。

房间地板上有无数细沟,宛如叶脉。细沟汇集了牛们的血,注入房间中央一条大沟,大沟将集中的血冲入大海。建筑物外面即是悬崖,下面就是海。海已染成牛们的血色。

窗外有海鸥盘旋。数量奇多的海鸥,犹如飞蛾,数不胜数。它们聚来这里是为了牛血——吮吸沟里淌来的血,贪婪地啄食血中混杂的细碎肉片。当然仅此并不满足。海鸥在空中盘旋着窥视窗口。它们想得到更大的肉片,想得到身首分离的牛们以及我。它们不屈不挠地在空中盘旋,静待时机。

牛们定睛看我。地板上齐整整排列着的牛头,看上去仿佛经过品种改良的奇异的蔬菜。我可以清楚感觉出它们的视线。它们看着我这样说道:还没死!还没死!海鸥们则说:已经死了,已经死了!

醒来我马上看表。我出了汗。也许神经过敏,手心黏糊糊的,就像沾满血浆。我赤身裸体走去厨房,从电冰箱拿出矿泉水,倒在杯里喝了,一口气喝了三四杯。

此刻正坐在沙发上眼望窗外的黑暗。时针指在3点50分。

我不想死。

我闭上眼,想像自己死去的光景。所有肉体功能划上句号,最后一口气从肺部徐徐呼出。最后一口气比预想的硬得多,感觉上如同垒球从喉咙吐出,但到底出去了。死随即到来,缓缓地、然而确凿地。视野滞重,颜色摇曳,就好像躺在游泳池底。有人飞扑进来,水纹荡开,摇动光亮。但稍顷光也消失了。

罗马是个吸纳了无数的死的城市,所有时代所有形式的死尽皆充斥于此。从恺撒的死到剑客的死,从英雄的死到殉教者的死,罗马史连篇累牍尽是关于死的描述。元老院议员若被宣布荣誉死亡,首先在自己家里大设宴席,同友人一起大吃大喝,之后慢慢切开血管,一边畅谈哲学一边悠然死去。无名贫民的尸体被投入台伯河中。卡里古拉[3]将所有哲学家处以极刑,尼禄[4]将基督教徒喂了狮子。

在清晨到来之前的这一短暂时间里,我感觉到这种死的高涨。死的高涨犹如远处的海啸摇颤我的身体。写长篇小说时常发生如此情形。我通过写长篇小说而一点点降到生之深处。顺着小梯子,一步又一步下降。然而越是这样向生之中心接近,我越是清楚感觉出死之高涨,感觉出就在前面很近很近的黑暗里,死也同时急剧地高涨。

去梅塔村途中

1987年4月

在博洛尼亚把《挪威的森林》的原稿也交了,决定慢慢休整一下身心。心情畅快至极,就好像一下子全部卸下背负的行李。

4月12日星期天,棕树主日[5]。乌萨科、乌比夫妇和我们夫妇四人去梅塔村游玩。梅塔村是个小村庄,位于罗马西北方向,开车需两三个小时。相当详细的地图上也找不到。由于在远离城市的山尖上,一般没有人特意前往。人口一千左右。村正中有个酒吧,卖一点简单的食品之类,此外概无店铺。村民的职业清一色是农民,一切自给自足,几乎用不着买东西,便是这样的村落。若问为什么特意去这样的村落,因为这里是乌比生身的故乡,在此长到16岁。父母仍在这里生活。“毕竟房租便宜得不得了,”乌比说,“一年的房租才三千七里拉。”

三千七里拉约合四百日元。

我以为听错了,重问一次,但仍是四百日元。

“父亲原先一直在村公所工作——退休很久了——后来也继续住在公务员房子里,可以住到死。在这点上,这个国家非常难得可贵。不这么认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