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科诺斯(第9/10页)

约翰走后的房间里仍存留了一会儿他的焦躁,他的文学性自我犹如细微的尘埃飘来飘去。还剩有六七厘米的嘴唇的扭曲,如同死者的纪念品。

约翰让我想起历史上无所不在的死,觉得应该有人为约翰写一本传记,应该有人精确而详细地描绘他的疲惫他的向后撤退的头发他的开线的毛衣他的希腊岳母及其通往三岛和大江的人生旅程,并且像戴米尔[9]的《十诫》那样浓墨重彩。我坐在沙发上,一边感受房间中漂浮的约翰的焦躁,一边这样思来想去。

此后去了范吉利斯那里。范吉利斯在昏暗的房间里,正戴着老花镜补渔网。他一个人的时候几乎不开房间电灯,我想大概是为了省电。在昏暗中独处,范吉利斯显得比平时苍老。

我敲门进去。范吉利斯打开灯,放下渔网,让我坐下。他慢慢摘下眼镜,擦火柴点燃呛人的希腊香烟,随即轻咳一声,问我喝不喝咖啡,我说谢谢。

“喂春树,还有六个月。”他眨巴着眼睛说,“六个月后养老金就下发了。”他的确是在盼望养老金。“你今天就离开岛吧?你一走可就寂寞了。”他说,“你不在,就剩我范吉利斯一个人了。”

“不是还有那个德国电影导演么?”我说。

“哪里,他今天也回去。剩下来的只有我和金丝雀。”

“还来的,范吉利斯。辞去这里的工作后,不也还是在港口咖啡馆里转来转去吗?”

我们各喝了两杯范吉利斯珍藏的白兰地(这种时候喝一点儿也无妨吧),握手,以希腊方式拥抱告别。然后提起旅行箱走到奥林匹克航空公司的办事处,在那里等待开往机场的小巴士。

在那空空荡荡的高级住宅小区住了一个半月的差不多只有我们俩。我们和范吉利斯和他的金丝雀。我们离开前一星期,那个沉默寡言的内向的德国电影导演(名字忘了)从伦敦回来了。范吉利斯说此人总是闷在这里写电影脚本。确实,德国人似乎一直独自静静写电影脚本。我也一直写小说。约翰则一直满岛播洒他的比利时牌焦躁。范吉利斯一直补渔网,一直拆解钓乌贼的针捆。港口附近那个报摊少女在我每次去买《雅典新闻》时都把报纸恨恨甩给我,然而我直到最后都对她怀有类似好意的情感。十四五岁,鼻子下面已经生出淡淡的胡须,但看上去并不像多么坏的孩子,她只是焦躁罢了,一如其他多数人。

风持续刮,雨经常下,冬天整个包围了海岛。我们每次去取洗的衣服,洗衣店老板娘都微微摇头,就差没说你们怎么还在这里。12月中旬,她对我问道:“莫不是你们打算在这里过冬?”我答说不不,年底离开这里去罗马,于是她显得多少放下心来。是的,这里不是游客过冬的场所。“以前去过日本的。”烫熨斗的老板娘的丈夫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以前上船来着。可如今他在洗衣店里几乎从不开口地熨衣服。

在1986年这一年结束的时候,我即将离开这座岛。我在空气滞闷的奥林匹克航空公司的办事处等待开往机场的巴士。外面,风越刮越猛。飞机能起飞吗?松动了的球形门拉手“咯咯嗒嗒”响个不停。疲惫不堪的门拉手,就好像穷途末路的李尔王。

再见,米科诺斯岛!

我瞥了一眼装有小说原稿的旅行箱,然后怅怅地望着窗外白浪滔天的海港。海鸥以撕裂乌云之势笔直地飞去。有人就机票问题对办事处女士发牢骚。敲击电脑键盘的“呯呯”声不绝于耳。两个年轻士兵无所事事地看体育报。另有加拿大一家老小。一如大多数加拿大人,背囊上缝着加拿大国旗。亦如大多数加拿大人,显出百无聊赖的神情,简直像在说我等乃是表现无聊的小小权威。

我从某处迁往某处。时间与场所——二者屡屡在我心中增加重量。我自身和时间和场所这三个存在的平衡趋于崩溃。

喂,比利时人约翰,莫非你正在拆自己的桥?弄不好可是哪里也去不了的哟!

乘坐2时35分飞往雅典的班机的先生们女士们……工作人员吼道。得得,飞机起飞。我把石油洒在桥上,小心擦燃火柴不让风吹灭。球形门拉手“咯咯嗒嗒”一个劲儿颤抖。深重的天色又有一种颜色涂了上来。我在风雪中大声喊叫:喂我都说了,那不是我的尸体!相似,却不是我!


[1] 日本爵士乐萨克斯管演奏家(1933—)。

[2] 日本有名的大商店。

[3] 日本电影制片厂名。其厂名背景为汹涌的海浪。

[4] 英国科幻小说作家、评论家(James Graham Ballard,1930—)。主要作品有《残忍展览会》、《宇航员之死》等。

[5] 美国电影导演(Howard Hawks,1896—1977)。主要执导影片有《光荣之路》、《红河谷》、《勇敢的利奥》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