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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他退了休。
他更加老了。
后来,他的步行要靠拐杖支撑,他的睡眠要靠药物维持,他感觉自己的生命像一根细线,随时都会被风吹得无影无踪。
于是他拄着拐杖,再次来到风景区的那块岩石上。他跳了下去。
仿佛他和她的第一次约会,他面色酡红,有些害羞。在向下坠落的过程中,他喃喃自语:你还那么年轻,而我已老。
珍 藏
省社科院文学研究所的研究员戴晓慧,多年来一直珍藏着一样东西。那东西不一定是古董但收藏起来绝对比古董更麻烦。她把它小心地藏在自己的体内,东躲西闪着,紧紧抱住自己的身体,从中学到大学,从大学到研究生,从研究生到研究员,经历了重重险阻,直到遇上师范大学的教师于无声。
戴晓慧收到第一封情书,是在读初二的时候。作为三好学生的戴晓慧,毫不犹豫地把它交给了班主任。
高中三年,她收到的男生的纸条越来越多。她对他们视而不见。她微微仰着头,从他们面前昂然走过。因此她被称为“冷血动物”或“冰雪美人”。
她压抑的情感,在大二的时候完全像火山那样爆发了出来。那是本系的一个男孩,叫霍兴东。高高的个子,天然卷曲的头发,下巴向前延伸,有些像普希金。而且,他也写诗,是学校春光文学社的成员。
事情来得很突然。那天晚上,他们像往常一样在湖边公园里约会。月光透过树梢洒了进来,像薄薄的衣衫。他突然把她摁倒在地上。他动手扯她的衣服。她问你干什么,霍兴东不说话。他的手像蟒蛇似的已经窜到了她的腰上。她害怕起来,说你是谁?你是霍兴东吗?你怎么不说话?你为什么要扯我的衣服?霍兴东说了一句粗话。她想他怎么能这么没有礼貌地侵犯她的身体呢?他到底是爱她还是爱她的身体?假如是爱她的身体那也完全可以爱上别的身体,身体和身体是没有区别的,就好像这块糖和那块糖没有区别一样。如果他当时碰上的是别人,那他现在想扯开的是别人的衣服。这种想象让她感到恶心。既然如此,她就不能让他扯开她的衣服。她像蚌壳一样紧紧地把自己抱住,使他对她毫无办法。有几次,他甚至想用更卑鄙的手段,她只好也用上了指尖和寒光闪闪的牙齿。他滚鞍落马,捂着脸像不认识她似的,瞪眼望着她。
接下来的几次约会,主要内容都是围绕着身体和衣服进行的。一方想让对方的身体和衣服脱离,一方则极力反对这种脱离。每次争执,他们都归结为一个问题:你爱不爱我?一个说,如果你爱我,你就应该把一切都给我。一个说,如果你真的爱我,你就不应该只在乎那件事。他们在书上、报刊上、生活中多方寻找答案,但答案也没有确定的答案,有的倾向这边,有的倾向那边。随着争辩次数的增加,他们的态度越来越激烈。最后他们终于找到了一个明确而统一的答案,那就是:你不爱我!
既然明确了这一点,他们几乎同时想到的是:分手。
大学时光很快就过去了。她在书本里找到了更大的乐趣。为了就业,抑或其他,她又继续考试,读了研究生。其间,上衣扣子被扯掉几颗,裤子几次险些被脱掉。最具危险性的是裙子。她想,如果一个女人想勾引男人,最好是穿裙子去和他约会。所以她从不穿裙子去和异性约会。她穿牛仔裤,腰间还扎了货真价实的牛皮带。她使得几个师兄弟简直恨透了牛仔裤和牛皮带。
渐渐地,她成了一个不合时宜的人。分到社科院当研究员后,很快又有了新的社交。现在的社交圈子以大学教师、报社编辑和记者为主。每当她们炫耀自己在私生活上的收获(明确说来就是性生活),她无话可说。回顾自己这么多年来在男女事情上的经历,她觉得自己真是过五关斩六将了,好像是抱着什么稀世的宝贝穿越枪林弹雨。她既是一张白纸,又曾坚决地拒绝过许多诱惑。不觉间她的眼神和手势里有了一丝苍凉。
要说明的是,她不肯跟男人轻易上床,不是为了别人而是为了她自己。她喜欢自己是处女的这种感觉。就好像股票,她不去卖它,也就不在乎它是升值还是贬值了。
对她来说,最危险的诱惑不是来自异性,而是来自于她所从事的工作的内部。作为研究文学的人,她不得不经常亲临阅读现场,披坚执锐地去解读一些段落和句子。这是一件尴尬的事情。作家们的想象力在她的身体上引起了不安,经常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或一石激起千重浪。他们不直接描写一些事物,而运用修辞充分地调动你的感觉器官,使你也卷进他们的想象中去。他们的笔真的有一种魔力。她想她是否该找一个作家做她的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