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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线

“别怪我说话不好听。我告诉你,你的病到死也治不好!取药去吧!”校医院的布仁大夫边说边撕下一张处方笺,直着胳膊甩给了我。

我接过处方,木呆呆地愣在那里,嘴里“那、那、那”地想说句完整的话。

“那什么那?”布大夫很不耐烦地冲我龇着大牙,挥手示意我出去。

我神情恍惚地磨蹭到药房,把鸡爪挠地般潦草的那张纸塞进拳头大小的取药口,如往常一样,很快就从另一个窗口里吐出了一堆花花绿绿的药盒。很久以来,我一直很疑惑那些发药员是如何辨认出医生们鬼画符般的字迹的。

布大夫具备作为医生的两条基本特征:一是字迹潦草,谁也别想看懂他在药方上写的什么;二是脾气暴躁,如果你想跟他探讨病情只能赚取耳朵轰鸣和一脸唾沫星子。只要穿上那件沾满了油污血迹的白大褂,他就气哼哼的,骂骂咧咧地给师生看病。布大夫说话从不绕弯,直来直去地能把活人噎死。他每次给我开药,总忘不了重复这几句话:“你这病谁也没法治”,“死马当成活马医吧”,“想开点,不会三两天就死的”,“你的病到死也治不好”!患者给他提意见,他委屈得青筋暴涨,理直气壮地吼:“我这是对病不对人!医生一发现疾病,就像遇见敌人仇人一样,用不着那么客气!我就是这么个脾气,有啥说啥,不会细声细气地用娘娘腔哄人。”

若赶上下午看病,十有八九能闻到布大夫嘴里呼出的浓浓酒气。酒精会使他的态度变得亲切一些,他甚至会一边让你伸舌头,一边讲几段他过去的从医经历。几次下来,我便知道布大夫年轻时曾在一个叫杜尔伯特的蒙古族自治县的乡下当过赤脚医生,既做兽医又兼给农牧民治病。内科、外科、骨科、妇科、小儿科全干过,且“医术精湛”。这四个字是他反复强调的,他曾同时在羊圈里给母羊和女主人接生过羊羔和婴儿。“那天可把我忙晕了,都难产,我一只手伸进羊肚子,一只手伸进人肚子,左右开弓,一块儿往外拽,好家伙,一下子救治了六条命!他妈的,没想到人和羊都是双胞胎!”

布大夫不光脾气大,下手也狠,并自称有祖传正骨秘技。有一次他为一个崴了脚的学生演示了一把,结果造成了粉碎性骨折,学生毕业时拄着拐杖离开了学校。

自从布大夫断定“你的病到死也治不好”之后,我就再也没敢去挂他的号。一天中午,我班上的一位学生兴高采烈地跑来找我,说有一个天大的喜讯要告诉我。我正在单身宿舍里用电炉子熬中药,试图借助中华传统医学阻止死神的追逼。“啥好事?”我无精打采地应付他。“绝对是喜讯,布大夫死啦!”他边说边做了个刀抹脖子的手势。“他才死不了呢!那家伙体壮如牛,一顿能喝二斤白酒。”我揭开砂锅盖子,用筷子慢慢搅拌草药。

“让你猜对了!听说昨晚他喝了大酒,今天早晨他老婆催他起床,一摸身子,又冷又硬。估计前半夜就没气了。”

他瞪着眼睛给我比画,还打了个寒战。

“真的,你没骗我?”我直勾勾地盯着学生问。

“真的,没骗你。”他诚恳地点着头。

“是的,他没骗我,”我愣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他说我的病到死也治不好真是说对了。这家伙太吓人了,我还以为是我患了绝症了呢,原来是指到他死时也治不好我的病。我怎么当初没想到这层意思呢?”我捶胸顿足地感慨了一番,精神一下子振奋了许多。望着春天的窗外,阳光还真有点明媚。

布仁大夫遗体告别那天,我特意去火葬场为他送行。尽管去的人不多,每个人的脸上还是挂着哀伤和悲痛之情。很凑巧,我在现场竟然碰上了三年前毕业的同班同学大刚。他说他是陪那位当年被布大夫用祖传正骨技法捏碎了脚脖子的老乡一块来的。大刚的手里还拿了几本书,见了我硬塞给了我一本。他告诉我,这是他最近刚出版的回忆录。

“回忆录?谁回忆?你吗?你今年高寿了?”我有一连串的好奇。

“是我写的回忆录,回忆我的一生。我今年快二十六岁了。”他答。

“二十六岁就写回忆录?你太性急了吧?”

“天有不测风云,黄泉路上无老少。你看布大夫不也很突然吗?”他故作老练地长叹了一口气。

回到学校,我漫不经心地翻开大刚自费出版的取名为《生命线》的“回忆录”,书中记录了他的童年、中学和大学时代的一些鸡零狗碎的所谓逸闻趣事,和煞有介事的人生感悟,读来了无新意,且有“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诗强说愁”的自恋和自怜。但“后记”中的一段话却吸引了我:“我之所以迫不及待地在二十五岁生日之际写下这些回忆文字,只源于布仁大夫两年前,即在我毕业体检时对我的诊断:他十分肯定地告诉我,从你手掌纹路的‘生命线’判断,你没有中年,更谈不上晚年。你自己瞧瞧,生命线你总认识吧,你看看你的这条线,短得让我替你捏把汗。要用这条线衡量,你活到今天已算是奇迹啦!你再看看我的生命线,一直延伸到手腕处。一看就是长寿命,一百岁绝对打不住。他说得如此肯定,再想想自己从小到大一直体弱多病,于是倍感凄惶。赶在死神到来之前,我决定记录下自己短暂而充实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