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辈古人(第4/6页)
我们的小组分到王家粱。一进村,就遇到一个难题:一个恶霸富农自杀了。这个地方去年曾经搞过一次自发性的土改,这个恶霸富农被农民打得残废了,躺在床上一年多,听说土改队进了村,他害怕斗争,自杀了。他自杀的办法很特别,用一根扎腿的腿带,拴在竹床的栏杆上,勒住脖子,躺着,死了。我还没有听说过人躺着也是可以吊死的。我们对这种事毫无经验,不知应该怎么办。静融走上去,左右开弓打了富农两个大嘴巴,说:“埋了!”我问静融:“为什么要打他两个嘴巴?”他说:“这是法医验尸的规矩。”原来他当过法医。
静融跟我谈起过他的身世。他是胶东人。除了当过法医,他还教过小学,抗日战争时期拉过一支游击队,后来出了家。在北京,他住在动物园后面的一个庙里(是五塔寺么)。北京解放,和尚都要从事生产。他组织了一个棉服厂,主办一切。这人的生活经历是颇为复杂的。可惜土改工作紧张,能够闲谈的时候不多,我所知者,仅仅是这些。静融搞土改是很积极的。我实在不知道他是怎样把阶级斗争和慈悲为本结合起来的,他的社会经验多,处理许多问题都比我们有办法。比如算剥削账,就比我们算得快。
我一直以为回北京后能有机会找他谈谈,竟然无此缘分。他刻了一方图章,到我家来,亲自送给我,未接数言,匆匆别去。我后来一直没有再看到过他。
静融瘦瘦小小,但颇精干利索;面黑,微有几颗麻子。
阎和尚
阎长山(北京市民叫“长山”的特多)是剧院舞台工作队的杂工,但是大家都叫他阎和尚。我很纳闷:
“为什么叫他阎和尚?”
“他是当过和尚。”
我刚到北京时,看到北京和尚,以为极奇怪。他们不出家,不住庙,有家,有老婆孩子。他们骑自行车到人家去念佛。他们穿了家常衣服,在自行车后架上夹了一个包袱,里面是一件行头——袈裟,到了约好的人家,把袈裟一披,就和别的和尚一同坐下念经。事毕得钱,骑车回家吃炸酱面。阎和尚就是这样的和尚。
阎和尚后来到剧院当杂工,运运衣箱道具,也烧过水锅,管过“彩匣子”(化装用品),但并不讳言他当过和尚。剧院很多人都干过别的职业。一个唱二路花脸的在搭不上班的年头卖过鸡蛋,后来落下一个外号:“大鸡蛋”。一个检场的卖过糊盐。早先北京有人刷牙不用牙膏牙粉,而用炒糊的盐,这一天能卖多少钱?有人蹬过三轮,拉过排子车。剧院这些人干过小买卖、卖过力气,都是为了吃饭。阎和尚当过和尚,也是为了吃饭。
第三节 吴大和尚和七拳半
我的家乡有“吃晚茶”的习惯。下午四五点钟,要吃一点儿点心,一碗面,或两个烧饼或“油端子”。一九八一年,我回到阔别四十余年的家乡,家乡人还保持着这个习惯。一天下午,“晚茶”是烧饼。我问:“这烧饼就是巷口那家的?”我的外甥女说:“是七拳半做的。”“七拳半”当然是个外号,形容这人很矮,只有七拳半那样高,这个外号很形象,不知道是哪个尖嘴薄舌而极其聪明的人给他起的。
我吃着烧饼,烧饼很香,味道跟四十多年前的一样,就像吴大和尚做的一样。于是我想起吴大和尚。
我家除了大门、旁门,还有一个后门。这后门即开在吴大和尚住家的后墙上。打开后门,要穿过吴家,才能到巷子里。我们有时抄近,从后门出入,吴大和尚家的情况看得很清楚。
吴大和尚(这是小名,我们那里很多人有大名,但一辈子只以小名“行”)开烧饼饺面店。
我们那里的烧饼分两种。一种叫作“草炉烧饼”,是在砌得高高的炉里用稻草烘熟的。面粗,层少,价廉,是乡下人进城时买了充饥当饭的。一种叫作“桶炉烧饼”。用一只大木桶,里面糊了一层泥,炉底燃煤炭,烧饼贴在炉壁上烧熟。“桶炉烧饼”有碗口大,较薄而多层,饼面芝麻多,带椒盐味。如加钱,还可“插酥”,即在擀烧饼时加较多的“油面”,烧出,极酥软。如果自己家里拿了猪油渣和霉干菜去,做成霉干菜油渣烧饼,风味独特。吴大和尚家做的是“桶炉”。
原来,我们那里饺面店卖的面是“跳面”。在墙上挖一个洞,将木杠插在洞内,下置面案,木杠压在和得极硬的一大块面上,人坐在木杠上,反复压这一块面。因为压面时要一步一跳,所以叫作“跳面”。“跳面”可以切得极细极薄,下锅不浑汤,吃起来有韧劲而又甚柔软。汤料只有虾子、熟猪油、酱油、葱花,但是很鲜。如不加汤,只将面下在作料里,谓之“干拌”,尤美。我们把馄饨叫作饺子。吴家也卖饺子。但更多的人去,都是吃“饺面”,即一半馄饨,一半面。我记得四十年前吴大和尚家的饺面是一百二十文一碗,即十二个当十铜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