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辈古人(第3/6页)
我们家一个女佣人,就是由于薛大娘的撮合,和一个叫龚长霞的管田禾的——管田禾是为地主料理田亩收租事务的,欢会了几次,怀上了孩子。后来是由薛大娘弄了药来,才把私孩子打掉。
薛大娘没想到别人对她有什么议论。她认为:一个有心,一个有意,我在当中搭一把手,这有什么不好?
保安堂药店的管事姓蒲,行三,店里学徒的叫他蒲三爷,外人叫他蒲先生。这药店有一个规矩:每年给店中的“同事”(店员)轮流放一个月假,回去与老婆团圆(店中“同事”都是外地人),其余十一个月都住在店里,每年打十一个月的光棍。蒲三爷自然不能例外。他才四十岁出头,人很精明,也很清秀,很潇洒(潇洒用于一个管事的身上似乎也不大合适),薛大娘给他拉拢了一个女的,这个女的不是别人,是薛大娘自己。薛大娘很喜欢蒲三,看见他就眉开眼笑,谁都看得出来,她一点也不掩饰。薛大娘趴在蒲三耳朵上,直截了当地说:“下半天到我家来。我让你……”
薛大娘不怕人知道了,她觉得他干熬了十二个月,我让他快活快活,这有什么不对?
薛大娘的道德观念和大户人家的太太小姐完全不同。
第二节 和尚
铁桥
我父亲续娶,新房里挂了一橱画——一个条山,泥金地,画的是桃花双燕,题字是:“淡如仁兄新婚志喜弟铁桥遥贺”;两边挂了一副虎皮宣的对联,写的是:
蝶欲试花犹护粉
莺初学啭尚羞簧
落款是杨遵义。我每天看这幅画和对子,看得很熟了。稍稍长大,便觉出这副对子其实是很“黄”的。杨遵义是我们县的书家,是我的生母的过房兄弟。一个舅爷为姐夫(或妹夫)续弦写了这样一副对子,实在不成体统。铁桥是一个和尚。我父亲在新房里挂了一幅和尚的画,全无忌讳;这位铁桥和尚为朋友结婚画了这样华丽的画,且和俗家人称兄道弟,也着实有乖出家人的礼教。我父亲年轻时的朋友大都有些放诞不羁。
我写过一篇小说《受戒》,里面提到一个和尚石桥,原型就是铁桥。他是我父亲年轻时的画友。他在本县最大的寺庙善因寺出家,是指南方丈的徒弟。指南戒行严苦,曾在香炉里烧掉两个指头,自称八指头陀。铁桥和师父完全是两路。他一度离开善因寺,到江南云游。曾在苏州一个庙里住过几年。因此他的一些画每署“邓尉山僧”,或题“作于香雪海”。后来又回善因寺。指南退居后,他当了方丈。善因寺是本县第一大寺,殿宇精整,庙产很多。管理这样一个大庙,是要有点才干的,但是他似乎很清闲,每天就是画画画,写写字。他的字写石鼓,学吴昌硕,很有功力。画法任伯年,但比任伯年放得开。本县的风雅子弟都乐与往还。善因寺的素斋极讲究,有外面吃不到的猴头、竹荪。
铁桥有一个情人,年纪很轻,长得清清雅雅,不俗气。
我出外多年,在外面听说铁桥在家乡土改时被枪毙了。善因寺庙产很多,他是大地主。还有没有其他罪恶,就不知道了。听说家乡土改中枪毙了两个地主。一个是我的一个远房舅舅,也姓杨。
一九八二年,我回了家乡一趟,饭后散步想去看看善因寺的遗址,一点都认不出来了,拆得光光的。
因为要查一点资料。我借来一部民国年间修的县志翻了两天。在“水利”卷中发现:有一条横贯东乡的水渠,是铁桥主持修的。哦?铁桥还做过这样的事?
静融法师
我有一方很好的图章,田黄“都灵坑”,犀牛纽,是一个和尚送给我的。印文也是他自刻的,朱文,温雅似浙派,刻得很不错(田黄的印不宜刻得太“野”,和石质不相称)。这个和尚法名静融,一九五一年和我一同到江西参加土改,回北京后,送了我这块图章。章不大,约半寸见方(田黄大的很少),我每为人作小幅字画,常押用,算来已经三十七八年了。
这次土改是全国性的,也是最后的一次,规模很大。我们那个土改工作团分到江西进贤。这个团的成员什么样的人都有。有大学教授、小学校长、中学教员、商业局的、园林局的、歌剧院的演员、教会医院的医生、护士长,还有这位静融法师。浩浩荡荡,热热闹闹。
我和静融第一次有较深的接触,是说服他改装。他参加工作团时穿的是僧衣——比普通棉袄略长的灰色斜领棉衲。到了进贤,在县委学文件,领导上觉得他穿了这样的服装下去,影响不好,决定让他换装。静融不同意,很固执。找他谈了几次话,都没用。后来大家建议我找他谈谈,说是他跟我似乎很谈得来。我不知道跟他说了一通什么把马列主义和佛教教义混杂起来的歪道理,居然把他说服了。其实不是我的歪道理说服了他,而是我的态度较好,劝他一时从权,不像别的同志,用“组织性”、“纪律性”来压他。静融临时买了一套蓝咔叽布的干部服,换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