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新亚书院(续三)(第3/5页)

 

艾侃乃耶鲁毕业生,雅礼协会派来新亚任教,在港两年。余赴美前半年,艾侃每星期必来余寓一次,余尤与相稔。时艾侃已返美,假中远道来访,余直言何不回家省亲,乃来此。艾侃言,已曾回家。余问,数十年前常闻人言,美俗迟婚,时中国多早婚,每奉以为戒。君去香港,当知今中国人亦尚迟婚,男年三十,女年二十四五,犹多未婚嫁者。君今年未达三十,亦似急求婚配,何也。彼言,只身归,父母仍以儿子视我。成婚后,夫妇同归,父母乃以客礼相待。故今只身返家,转滋不安。既有职业,自该议婚。余始知情随俗变有如此。又彼有一祖父颇富有,一人居南部,三世单传,乃互不相顾。余戏言,若他日得祖父遗产,纵非大富,亦成小富。彼言,祖父长年有一护士相伴,遗产事,即我父母亦未计及,我又何论。余因念,倘美国亦推行中国大家庭制度,祖孙同居,则艾侃之父决不会自营一油漆工厂,而艾侃亦不致大学毕业即汲汲自谋职业,自求成家。人生复杂,牵一发动全身有如此。

 

余暑期去芝加哥,曾蒙友人邀宴于其市上一著名牛肉馆。适逢大批大学女学生暑假来餐馆服务。两女学生在旁侍奉,为余割切牛排。中国学生留学彼邦,假期工作亦到处可见。惟当时在台港两地,则绝所少有。又去华盛顿,租住一美国人家,每晨见少年儿童五六人在四邻送报纸。宅主告余,此等皆参众两院议员之子,以假期赚外快。此亦中国所难见。则美国全国家庭,不论男女老幼,全忙于工作赚钱,亦据此可知。今日吾国人方竞慕美国社会之工商实业,而又常言文化传统,家庭伦理,企新恋旧,恐非经深长考虑,得有会通,不易两美俱全也。

 

美国人过的是忙碌人生,因此颇知重视时间。有人来余寓,必先通电话,言明需谈话多少时间,短则一刻钟,长则半小时,到时即离去。所谈皆属事务,少涉人情。美国人事多情少。尝读报端一论文,谓各人晨出晚归,各拥有私家车,绝少坐公共汽车,毗邻之家,无一面一语之机缘。故美国人对其居住之四围,乃一环境,无情可言。非如中国人,可视为亦即其生活之园地也。余亦为忙于撰述,不读其全国性报纸,仅读其地方报,篇幅亦八张三十二面。但多地方琐事,少全国性新闻,世界性新闻更少刊登。后得一经验,每一披阅,注意分类之后幅,或值有余地,即羼入一条不相干者,却正是有重要性之世界新闻。可证美国人对其外围世界情势亦未有多大兴趣。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亦庶近似。

 

 

学期中,哈佛来邀去作学术演讲。晤雷少华,亲谢其对新亚研究所之协助。雷少华谓,哈佛得新亚一余英时,价值胜哈佛赠款之上多矣,何言谢。英时自去哈佛两年,转请入研究所读学位,获杨联升指导,成绩称优,时尚在校。联升浙籍,肄业保定某中学,其师缪钺彦威爱其才,嫁以一妹。余在遵义浙江大学识彦威。及在江南大学,彦威在蜀,以书招之。彦威为侍老母,惮远行,未受聘。顷闻其至今仍留蜀。联升则毕业清华,留学哈佛,留校任教授职。自哈佛协款新亚,联升屡来港,时有接洽。对余及新亚研究所助益良多。

 

余去哈佛,在其东方学研究所作讲演,讲题为《人与学》,由联升任翻译。余时正撰写《论语新解》一书,故讲演皆从《论语》中发挥。并述及中西为学之不同。举宋代欧阳修为例,人人皆知欧阳修乃一文学家,但欧阳修治《易经》,疑《十传》非孔子作,此问题由欧阳修一人首先提出。特撰《易童子问》一书,详论其事。又有与人书,谓从孔子以来,隔一千年,始由其提出此问题。人尽不信,亦无妨。再隔一千年,焉知不有第二个欧阳修出,赞同我说,到时已有两人同主此说。再隔一千年,焉知不有第三个欧阳修出,赞成此说,到时则有三人同主此说。三人为众,我道不孤,此下则信从此说者必更多。但不知只隔几百年,明代即有归有光赞成此说。到今天,余亦赞成此说。而且赞成此说者还多。欧阳修新说距成定论之期已不远。是为欧阳修在经学上一绝大贡献。欧阳修又撰《新唐书》各志,及《新五代史》,其在史学上之贡献,亦属尽人皆知。读其全集,有许多思想言论可以自成一家,则欧阳修亦得称北宋一子。中国学问经史子集四部,欧阳修已一人兼之。其实中国大学者尽如此。中国学问主通不主专,故中国学术界贵通人,不贵专家。苟其专在一门上,则其地位即若次一等。后有人告余,此讲演之录音带尚保留在哈佛,彼曾亲去收听过。后余收集历年为文,有关此一论点者,汇集为《中国学术通义》一书。而在哈佛所讲,则未有存稿,并未收集在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