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成都齐鲁大学国学研究所(第2/6页)

 

余先一年完成《国史大纲》,此一年又完成此书,两年内得成两书,皆得择地之助。可以终年闭门,绝不与外界人事交接。而所居林池花木之胜,增我情趣,又可乐此而不疲。宜良有山水,苏州则有园林之胜,又得家人相聚,老母弱子,其怡乐我情,更非宜良可比,洵余生平最难获得之两年也。

 

余以半日力读英文,先读《大人国与小人国》一书。有中文译注,中英对列。每一生字不烦查字典。每一句皆有注,读注文,即可通,约一周,此书即读完。另一书亦与此同,亦一中英对照之小说。然余当时忽不耐烦,不愿再读。又一书全属英文,乃当时最通行之《世界史》,由美国两学者合作。余以《史纲》方成,函喜读之。始苦其难,每一行必遇生字,逐一须翻字典,苦不堪言。如是者有日,乃竟不翻字典即可知其大义。即忽略生字不问,遇历史上特有名字,初不解其义,但续读屡见,亦复心知其意,乃大喜悦。不识之字渐成熟识,口虽不能言,心中已领略,所谓心知其意者,余在此始悟。乃念读中国书,如读《论语》《孟子》,仁、义、礼、智、性、命、情、气,屡读多读,才能心知其意,岂读字典而可知,亦岂训诂所能为功。所谓英文历史书中之特有名字,较之此等,岂不易知易晓,难相比论。余读此西洋通史原文仅到三分一,即感大愉快。竟在一年内,此书通读无遗。此乃余中年以后读书一新境界。使余如获少年时代。亦当年一大快事也。

 

余去上海又新识光华大学校长浙江张寿镛。在其租界之寓所,赠余以其新刻之《四明丛书》。其中黄梓材冯云濠两人之《宋元学案补编》,尤为余所喜读。然携归亦未寓目。此一年之心力,则全在《<史记>地名考》及读英文之两事上。《<史记>地名考》成书,乃交上海开明书店,以齐鲁大学国学研究所名义出版。又编成《齐鲁学报》首期,交开明付印。而《<史记>地名考》一书,开明始终未印出。及余来香港,乃有别一书店用开明版出书。余另加序文,更交香港龙门书店出版。其中又费几许曲折,此不详述。然此稿终未散失,仍得流传,则亦一大幸事矣。

 

 

余侍奉老母一年,终辞慈颜,于一九四○年夏重返后方。时自海上赴南越诸路已断,以张寿镛种种相助,获在香港径乘飞机抵重庆。适逢大轰炸,重庆街道一片破瓦残垣。余傍晚抵埠,宿旅店一宵。明日清晨,即赴郊外暂避。借宿伟长侄岳家,本山东滕县孔氏,名繁霨,留学日本士官学校,回国后在太原佐阎锡山治军,热心爱国家,好儒家言。每晨烹浓茶,对饮清谈。下午余出游山中,其外侄姚某陪行。姚君性爱中国古籍,在中学时,已能熟诵《左传》。家中强之学科学,毕业清华大学土木系,在重庆某校任课。至是,山中相随一月,乃欲尽弃其学而学。临别,嘱余开一书单,当试读之。俟有入门,再谋从学。余居山中逾月,得有飞机,再去重庆宿一宵,即乘飞机去成都。

 

齐鲁大学在成都南郊华西坝,借用华西大学校舍。国学研究所则在北郊赖家园,距城廿里许。有研究生十许人。有一藏书家,避空袭,移书赖家园,借研究所用。园中有一亭,池水环之,一桥外通。池中遍植荷,池外遍树柳。余尤爱之。风日晴和,必一人坐亭中读书。余又兼齐鲁大学课,由赖家园赴城,坐鸡公车,平生所未见也。每周必南北穿成都全城,在学校宿一宵,如是以为常。

 

 

居不半岁,嘉定武汉大学邀余去讲学,函电频促。余得家讯,老母病亡,心中日夜伤悼,遂决应之。嘉定适遭大轰炸,全城几毁其半,校长王星拱抚五移家城外。余一人住其城中寓邸。隔邻为文学院长朱光潜孟实寓。时孟实一人独处,余中晚两餐,皆去其寓与孟实同餐。畅谈甚相得。

 

马一浮复性书院设在岷江对岸山上。一日,渡江来访,邀余去书院讲演。熊十力住西湖,与一浮同居有年。及来北平,与余同居。余之知一浮,亦已有年矣。及一浮来此创办书院,十力亦同来。不知何故,龃龉离去。一浮自处甚高,与武汉大学诸教授绝少来往。武汉大学学生邀其讲演,亦见拒。又不允武大学生去书院听讲。及是,闻一浮来邀余,皆大诧怪。余告一浮,闻复性书院讲学,禁不谈政治。倘余去,拟择政治为题,不知能蒙见许否。一浮问,先生讲政治大义云何,愿先闻一二。余告以国人竞诟中国传统政治,自秦以来二千年,皆帝皇专制。余窃欲辨其诬。一浮大喜曰,自梁任公以来,未闻此论。敬愿破例,参末座,恭聆鸿议。遂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