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温柔秘密深藏在我的心底(第2/3页)

我慢慢喂,随手还能看几行:

“如果,你勇敢一点,等我久一点;如果,你可以宽阔一点,不划线不设栅栏,让我追寻够了,歇够了,我会乖乖站好,喊你的名字,一切的一切,会不会不同……”

“信仰了幻灭,感悟短暂的人生里值得去追求的只有爱与美,当我以爱与美与对方交往,我会感受到对方也以同等品质的爱与美相待,则,我们的爱与美更丰富、更扩大。我既然信仰幻灭,每一寸时间就是一次完整实践,每一次相会就是最后一会……”

“啊!恨不能插翅飞去你的窗口,打破一屋的玻璃,不是为了掳你,是想叫你把我也关进去。”

“我仍然希望有一天找到可以相依为命的人,一生太短暂了,做对的事情太少,犯错过多。”

含情量过重的文字,似乎更助长火势:

“更喜欢在深夜书斋疲惫之后,淡淡地想你,不带任何欲,想这世上有你这个人,风波都可以平定。一杯白水喝尽时,拥被而眠。仿佛已经过了好几程惊涛骇浪,轻舟你我。”

一阵白烟窜出,弥漫于废墟般的稻埕,遮掩了远处山影。

“带着瘀伤,不愿人知。心情不像李清照,倒像纳兰性德:‘暮雨丝丝吹湿,倦柳愁荷风急。瘦骨不禁秋,总成愁。’大一时,天天读李清照,入口即化,后来读李后主,宫帏深幔,难掩飘零意,至读纳兰,才知非慧男子不能善愁。”

“我不要唱悲伤的歌了,也不要等不能等的人。”

“夜归遇雨,离人天气,我和我的孤独漫游着。有些倦了,厌倦这动荡。今晚,我不存在。”

“珍惜这最后一页,好像漫长的一生来到尽头。你我的现实已水落石出,苦的甜的都接受,我饮下这一瓢就是。”

再来烧她的信与札记。

“隐然有一股暗潮回旋,心情不算好。这些年做到不因特定事件使自己瘫痪在轨道上,然而,还是不够云淡风轻。

人的一生,无非用来追寻几项高贵事件,活出自己的风骨。而这些,最后也趋于虚幻。

去设想不可得之事,只不过以幻象治疗幻象而已。过去放错刻度,现在,也不应再换到错误的刻度。

到底,是一趟空空荡荡的行旅,遗忘比记忆精致。”

最后一张丢入火堆的,写着:

“在我尚未经过的人生旅途,会不会有人等在路旁,等着喊我的名字,等着认识我,问我:愿不愿一起走完人生?

不知道,也无从猜想,宁可认为路人都在身后了,现在,只有我一人往前走……

宁可在心里最温柔的角落,盖一幢屋,与我想象中的完美伴侣一起度过。只是,我想象不出他的脸。

想象不出他的脸。”

火焰只旺了一会儿,渐渐止熄,留下黑色灰烬。

灰烬,转为悲凉。

我的童年、大地之母与根柢逝去;他的青春、追寻与爱情逝去;她的古典文学风华、哀艳郁丽文字与不悔的浪漫,也一起逝去。

这就是终点。

然而,我怎能分得出这是谁的终点?分不清,又何妨;这原乡、这纯情、这爱慕、这缱绻,这一场纸上梦幻、文字泡影,如今一起还给天地。

我又去一趟灵楼。

想起拜伦诗《那温柔秘密深藏在我的心底》,其中几句:

记住我!想想墓穴里是谁的遗骸;

若不曾想起,就别走过我墓旁!

世间只有一种痛楚我万难忍耐,

就是发现你竟然把旧情淡忘。

淡忘谈何容易。诗末:

我全部要求只是:给我一滴眼泪——

对爱情的首次、末次、唯一的酬答。

今天不流泪。站在塔位面前,已能镇定。三年来我在文字草丛里编理故事、放牧情愫,已经没有一滴泪可送故人了。只带来一朵栀子花,以花为香,与老朋友说话。

栀子花香袭来,告诉老友,初稿已成,这样的书一生只能写一本,囿于才情勉力为之,聊供在天之灵读之一哂,札记与信件都已尘归尘、土归土,天上人间无牵无挂。

无意间看见灵楼设有可供沉思默祷的小教堂,临时起意进去小坐,有几个黑衣人应是新丧者的家属,正在低声交谈。

椅子前面有一本圣经,随手一翻,映入眼帘的几个字是“耶和华之约”,不禁莞尔。

我本不是信仰虔诚之人,但祷告总能让我静定,不管是称诵佛号或是呼求主名,都能欢喜。

印度吠陀经之语:“真理只有一个,哲人用不同的名称来描述它。”类近我心。我嫁进一个亲近基督的家庭,但老人家从未对我有所求,彼此尊重,我也悠然自在。事后推算而知,就在老友辞世后三个多月,我的丈夫经过多年慕道也受洗成为基督徒。我们彼此尊重,交换各自的信仰感悟,悠然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