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温柔秘密深藏在我的心底

一转眼,这些都是三年前的事了。

去灵楼那一趟,我本想把札记信件烧还原主,一来金亭都是烧化金箔纸钱的地方,烧字纸太明目张胆也甚不敬;二来确实下不了手。我感到妥善处理这一大叠札记与信件是我的责任了,也是身为好友的我应该要给的交代。

三年以来,案头前剧烈纠缠,陷于复杂的内心风暴,稿纸上前进后退两股力量相互拉锯,几度无法忍受自己快变成飘飘而去的旅夜一沙鸥,欲罢手毁去,却被诡异的梦境如水草般缠住,被不可解释的神秘力量一再拉回桌前;终究舍不得那么纯情浪漫的青春,舍不得曾有那样的文字那样的心。

如同札记上她曾说:“等待对的自己出现。”我也等待着,直到恢复对文字的亲情与信任,内心丛林里的野兽都驯服了,才能下笔。

我进入他们的感情世界,感受世间种种溯洄求之、道阻且长的追求终成无奈,给自己这疲惫的心添了沧桑;梦幻泡影之中,连一生平安都是难求的。

有一次,我去南部演讲,回程时临时起意,请接待者载我去他任职之处。那天的我非常冲动,我想见他,明明白白问他:

“你了解她的人生吗?你知道她曾经为你痛过吗?你想看她为你写的秘笈吗?你够不够勇敢可以承受那些文字?她为你保存青春,你为她保存什么?

如果时光重返,你仍会主动写信给她,结下文字情缘吗?你仍会以‘信与不信,不能同负一轭’这么无情的话撞痛她的心吗?你仍会是她写的:‘这个人应该归类为爱情宿敌,他汲取我全部的文字灵液,一滴不剩,我不可能对第二个人如此。’或是,如果时光重返,一切不同,你与她抛却文字,做一对阳光下嬉笑怒骂的恋人,去追求去相爱去吵架去分手,就是不要有任何一个‘字’。

如果你知道她的心会苦,你仍要做她的爱情宿敌吗?你明白我此时此刻的感慨吗?”

我沿着高大的菩提老树围墙走了一会儿,终究连大门都没进去就走了。我沉浸在他们的文字情局之中,怎能控管见到他,该用哪一个角色发问?

实言之,知或不知、问或不问、答或不答有何差别呢?当故事走到终局,做主的是天,当事的或不当事的,都是局外人了。

初稿完成之际,我竟梦见她。是个黑夜,她一身白袍,站在山崖处,年轻的脸上未染沧桑,神情愉悦含笑,面对我,纯真地笑着,一如往昔。我因此看得到她身后景致,下面是万家灯火,其上是流动的蓝色银河,夜空中繁星闪亮,绝美。

这是个美梦,梦与被梦的人都得了安慰。

接着,我回老厝一趟,让伏案过久几乎油尽灯枯的精神稍作休息,有些事物也必须做最后处理。

就在数月之前,中介积极媒合相连的三户老厝出售之事,价格也提高了;两边邻人都接受条件,只有我方仍不点头。急着脱手的邻人颇有怨气,将我家老宅正前方那几棵结实颇丰的香蕉树砍掉,也寻了不相干理由,将阿姑开辟的菜园悉数毁去。为这事,颇有一番争执。

看来,挡不住了。

我生于此,长于此,扎根于此,这是我文学之梦的发源地,但斯土非我所有;即使在我名下,也无力挡住时势,我终究要带着泛黄的记忆,在天色将晚的年纪像被逐出家门的人,辞根散作风中秋蓬。

既然如此,这里正是告别的好所在。

初夏午后,荒废老厝四处蔓草,七分蓬勃的绿意三分渺无人烟的荒凉,正好。

我找来半朽铁桶,收一收枯枝干叶,生了火,将一大袋札记、秘笈、信件一一扯开,或一页或数页,放入桶内,烧。

火,舞了起来。先烧他的信。

“当接触到死亡时,生命的悸动叫人泣血,多少次欲哭无泪,多少次无言呐喊,回应的仍是默默……”

“整本《圣经》只讲一件事,人与神之间的关系……”

“你是谁?你到底是谁?”

“很久没读文学书了,目前全心投入研究,我渴望两年内将它分析出来,公诸于世,以成一己暂时的快感……我不知道我是谁?”

“我渴望婚姻,但也非常害怕婚姻带来的角色改变。我是痛苦的空城,随风飘散。”

“压伤的芦苇,将熄的灯火……我的存在,本来就没有意义……存在,是个错误。”

最后一封,我让火舌等一会儿,待我重阅:

“……不同信仰,是分道扬镳的马车,怎能同行?

《哥林多后书》第六章节说:‘你们和不信的原不相配,不要同负一轭;义与不义有什么相交呢?光明和黑暗有什么相通呢?’希望你谅解也请你明白,这是我心里最大的困难……”

接着,烧她的秘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