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蓬书简(第2/2页)

第一封信,他写着:“至于我,是‘吊影分为千里雁,辞根散作九秋蓬’的秋蓬……”

她据此题封面为《秋蓬书简》,附上短笺寄给他:

这是你走过的生命痕迹,你的青春好美,不可能重返,我替你保存下来。

我们会一年比一年苍老,一年比一年世故寡情,不管人生怎么走,绝不可能再写出这种文字,留着,才记得曾经拥有年轻岁月,曾经那么真挚、纯洁。

我们很幸运,看过彼此年轻的模样(虽然现在还不算老,但已非赤子),我记得你的英姿焕发也记得你的抑郁虚无,这么珍贵的生命记录应该还给它的主人,不该独留在我这里。保重。信阅毕即毁,无须回音。

他收到后,打电话来,毫不掩饰地叹息:

“很感动、很感动、很感动……不相信是自己写的。”

“那是因为你不知道自己有多好。”

她眼睛微湿。他说感动是真的,他明白她用这种方式拥抱了他,谅解一切有情、无情的安排。札记上她写着:“你的情怀、我的笔迹,结一段难分难舍的墨缘。我当时用十字伤你,现在用万字医你。”

自此后,音信杳然。唯每年晚秋时节祝贺生日的电话还是持续着,好像这是他唯一能与她交集的地方,好像每年就等这么一次。生日快乐,有生之日皆快乐,犹如她对他说过的:我要你一生,平平安安。

偶尔也会再收到薄薄一张影印纸,他依旧只在名字处画上黄色荧光笔,让她知道升等、获奖殊荣。

她依然收妥,不回信。

可以想见,他必定卯上全力拼搏,在医院与实验室之间两头燃烧,过着“干活像牛、睡得像狗、吃得像猪”毫无情趣可言的研究型动物生活。他曾说自己对工作只有四个字要求:“无懈可击”。他曾在信上表露强烈的企图心,“我甚至怕自己突然因某种原因而死亡,使我内心企求的成就无法实现而不甘愿。”他之所以写下这些,乃因为她在前一封信告诉他:“不能忍受自己一生毫无作为,变成一个冠夫姓的某某太太。”她出道甚早,这些年下来亦得了不算少的荣誉,他寄给她成绩单,或许潜意识的偏僻角落,仍然当她是可敬的竞争对手及乐于分享事业成就的挚友吧。

沉寂数年之后,有一年圣诞节,他忽然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寄来卡片,短短一行:

感谢老友的关心,让我存活至今。

她反复读这六个字,读到心酸。

“让我存活至今”。

她没有回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