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鬼(第2/2页)

这情境类似现在的处境——个我内在也有两个世界,一个是活生生的现实,一个是由故纸堆成的形上世界。日渐愿意在古典泥土里埋藏关于生活与宿命的思索,文字是我唯一的暴力,唯一可以自泅自溺不准他人来救的湖泊。然而又害怕灵思过于跳动,离现实烟火越来越远,也畏惧记忆太贪婪,砍断现实脚筋,飘游而去。要入世,要入世,却不知从何而入。

这几日寒流,想必遥远的孤岛更是风浪滔天。这种天气,不独水仙凋萎,恐怕连你在前一处驻扎地描述的“发现许多小雏菊及山芙蓉,整整开遍了满山谷。看到花,心里好乐”,那些花,大概也化泥了。

花开花谢,何必有花?有生有死,何必有人?

很想写信给你,终究忍住。只在纸上一遍遍写你的名字,心会痛,把纸揉了。

沮丧袭来,万般无趣。苦了自己的身体,总是刻意弄得很累,接近自虐。是不是你也会如此,把自己逼到死角,干戈相见,有一种快意恩仇之感。

“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又是李白。恐怕要把他贬到书架边疆地带,我盛怒时居然想到他的《月下独酌》,如果不是诗写得这么好,我也不会记得,既不记得,就不会引用。这算他的错。

昨晚睡前,为了抒怀解闷,又读《楚辞·九歌》,自然特别用心于《湘君》《湘夫人》,此二篇已极尽繁富凄美,看到自己初习时写的满纸荒唐注言,更添了悱恻。

韩愈认为湘君为娥皇、湘夫人为女英,乃是尧之二女,舜之二妃。王夫之以为二人是夫妇。甚是。我视湘君、湘夫人为湘水涨水期、枯水期之神,夫妇各有所司,故互不相见。此非历来注家所解,然我恣意误读,又有何妨。

《湘君》篇是湘夫人之追求,《湘夫人》篇则是湘君的呼唤。

看到自己在《湘君》篇书页上写着:

湘夫人对湘君展开两次追求都失败了。她始终未寻到湘君,且一度对他起了怨意(交不忠兮怨长,期不信兮告余以不闲),虽如此,却又展开第二次追寻行动,驰骋于江皋、北渚。可见她对湘君之深情。最后,“捐余玦兮江中,遗余佩兮醴浦。”吾以为将玦佩信物投掷于江水之中,乃是湘夫人向湘君表达其赤诚与深情的举动,在失望之余另起期待。使这一段曲折的寻求,似无望而实可待。则所谓深情,乃是在上山下海地寻觅失败之后,犹然不悔且依然不弃之谓也。

此刻能安慰我的,竟是自己的批注!

她言下之意,颇有几分嗔怪他这么容易就断了音讯,可见交心不忠、用情不深。是以,次页又引《诗经·郑风·子衿》:“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穿蓝衣领的那个人,你让我想得悠长,纵使我不去找你,难道你不会捎个音信来吗?

光引一首犹不足,把曹操《短歌行》其中四句也引来:“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不知是百无聊赖还是思念真会让人神魂涣散,又漫游似的写白居易《琵琶行》末句:“江州司马青衫湿。”

接着自问自答:

为何叫“青春”,蓝色的春天吗?指发色、指衣色,还是指尚未被污染的眼白颜色?蓝色最易有叆叇意象,若浅,则晴朗净亮,若靛蓝,则抑郁无欢。我的青春不只是深蓝色,还围了一条等着挨冷箭的青巾。

由此更想到他引述波德莱尔的诗:“我的青春只不过是场阴郁的风暴。”自己接着叫起来:“受不了受不了!喝什么能让人脑子空白?”

她在桌角贴一张纸片,写两行数字,一行是距离研究所考试倒数,一是断信天数;前一件事沉闷,后一件涩苦,似被迫勒戒文字之毒瘾的犯人,味如嚼蜡。还好古典世界里遇到的都是大师,处处是心灵飨宴,时时有醍醐灌顶,思念之苦虽如不安分的野猫偶尔跳上桌抓她一下,呵斥一番,也能稍稍安静。她远眺云天让眼睛休息时,也会想孤岛上的他抑郁时如何排解?大约也是读书、思考,钻入他的研究领域提前布局吧。

“不,他一定不及我十分之一苦,他有她,他有上帝。”她想。

应该怎样描绘刀,

从一条柳叶开始说起,

还是干脆以破茧作结。

横亘在盟誓与淡忘之间,

我们的旅程走出一把刀形。

薄幸的语句当作枯草,

喂给荒谷流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