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里怎可能有伤害?(第3/3页)

《汤誓》首段,义正词严,商汤誓师讨伐夏桀。她停下笔:我这阵子被“讨伐”得还不够吗?换一篇。

换《康诰》,抄着,抄到:

不率大戛,矧惟外庶子训人、惟厥正人、越小臣、诸节,乃别播敷,造民大誉,弗念弗庸,瘝厥君;时乃引恶,惟朕憝。已,汝乃其速由兹义率杀。

越抄越沮丧,除了最后一句约可判断为速杀之义,其他的完全不知在讲什么。

她傻住了,强烈地对自己做起批判:你有什么资格骄傲?你只不过用骄傲掩饰无能。读书,欠缺长程规划,用功不够,只摸到皮毛;生活,毫无治理能力,像个呆子;爱情,只会写不知所云的信,落得两败俱伤。你真真是个劣等生!

“天命殛之。”

她被自己打败了。趴在《尚书》上,泪滴给《康诰》。

老工友摇起铜铃,图书馆关门。走下总图那三十石阶,竟需扶着石栏慢慢来,大门口一边茄冬一边杜英树,原是熟悉的,今晚却迟疑了,不知该往左还是右?原要回住处却往校园里走,这一走倒是恢复几分理智了。觉知“两个世界”之间隔着不可跨越的鸿沟,即使具文字基本功的她,不经训练踏不进三千年前的世界。同理,他与她虽处同一时空刻度,然而借以养成的土壤与根柢毕竟不同,意识形态与信仰各异,确实是“两个世界的人”。

必须尊重“两个世界”的事实。这可能是今晚一场内在风暴、自行讨伐定罪之后,在思想上自我启蒙的重大成果。

两个世界能结合吗?必须经过一字一句解释、翻译方能掌握义理。问题是,有愿意翻译的人吗?有愿意接受解释的人吗?

她在当晚札记末潦草地写了诗句:“让我描述帝雉的脾气吧,当树林随着斧头而去,它当着太阳的面,啄痛自己的影子,不发一语。”旁边注记一行字:“不论结局如何,你都必须吞下去。”

歧路之所以生成,乃因两个同等聪颖、认真且同样骄傲的人,同时做错了选择。她应该把李白《月下独酌》那两句诗留给自己细嚼慢咽,把写在札记的两千多字告白书寄给他看,让他知道她的心系在他身上,小舟已进了溪流,岸上的人要耐心等着,花若含苞,花蕾迟早会为他而开。

而他,远在天涯孤岛上的他,应该用最擅长的文字去收复失土,不应该托最热心的朋友却可能是最不称职的说客,去对一个高傲到看不见脚底土地的女子说:“你要知道,他的条件相当不错,将来很有前途,好好把握,错失了,可能再也遇不到……”

这些挟有功利诱因的话,只适合用在投资理财说明会,不适合用来劝勉感情,更不能用来投资婚姻,以至于被说出口当下,她心中的小铃铛立即反击:“你的意思是我的条件很差将来没有前途,为何不是他来把握我却要我好好把握他?他错失我,满街都是像我一样的人很容易遇到的,是吗?”他成功地激起她的敌意而不是情意。

这人的论点符合择偶的现实原则,也务实地传达将来“他”的职业在社会的地位,但忽略了,有一种人会因“崇高”而感动却无法被“利禄”驯服,因此,这番出于善意、父家长式的话语,只将她激怒得更高傲,傲到直接冲上云霄。

远在离岛的他应该等待,等有一天,带一朵含苞待放的玫瑰,到她面前,牵起她的手说:“请允许你谦卑的仆人带你去神的国度,那儿有沙仑的玫瑰,山谷里有野百合。瀑布发声,深渊便与深渊响应,波浪洪涛漫过我身。”

如果她是他爱慕之人,他应该用神的话语向她求爱,不是用神的话语将她推开。

镜,注定破了。在爱神精心设计的迷宫游戏里,心性相契的两个人,不约而同选择离对方最远的路径,以至于一个往天之涯,另一个去了地之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