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与不信,不要同负一轭(第2/3页)

她愣了几秒才听懂群所用的“教徒语言”,就像以前听妈妈与朋友用“信徒语言”说话一样,这套语言表面上听起来与家常习用语差别不大,但是对语言文字高度敏锐的人,能从这套言说系统判定,自己是不是门外人。

她惊讶于群的转变,群说“靠主恩典”,慕道半年后在去年受洗。她脸上洋溢喜乐——不是欢喜不是快乐,是喜乐。原就乐观正向的她此时更有一种光亮的精神。

圣灵充满。她想到他。

心里有一匹小野马,跑了高原、渊谷一大圈回来了,已有轮廓,但还要亲耳听一听,证实她的直觉判断是正确的。

“受‘那位仁兄’影响对不对?”

群笑得灿烂,没否认。

“‘那位仁兄’的姐姐还好吗?”

群没察觉这是提问的陷阱,表情一转,叹了口气,说起憨姐的麻烦事,“他”在军中也很伤脑筋。

第二个陷阱,“你去看过他们几次?”

“三四次,现在没事了。他妹妹今年联考,我去帮她总复习。他调到外岛了。”

他到外岛。不必刑求,因为爱的蜜汁满溢,自动吐实。他到外岛,她竟先知道了。这是家人层级了。

群的车先到,挥手说:“好高兴碰到你,再联络。”

她也挥手,没说“好”,她知道两人到此为止。今天丢了一个朋友,而对方竟不知道。

信没寄出。

回到小套房,藏了一天的真实的心,才从深谷洞穴爬出来。她写着:

春花烂漫不是我的,我是什么呢?我是让别人开花的肥。

被欺瞒的感觉如虎爪,抓得人痛,竟不能再下笔。

次日,意外地,他的信来了:“与另外三位军医远征至此,同是天涯沦落人,海上的夜与月太迷茫了。每天看海、听海、写海甚至不自觉地对海说话,日子就这样一天又一天。”信末祝她中秋愉快,一并预祝生日快乐。

看来是外调一安顿之后,当作是重要的一封信在写的,抒发情思也念着要祝福她生日,信里的语气情意皆不变。他们的信没有轻佻称呼,“亲爱的”这种流里流气的洋派麻醉语不是他们这一代惯用的。一般而言,平辈间以某某兄、妹(或学长、学妹)相称,有一天若把兄、妹去掉直呼名字,表示关系进了一步。若进到只称名字之一字,则关系又深一层。若冠上小字,或叠字而称——如小之,之之,则是耳畔边的昵称了。

漂洋过海而来的一纸短笺,他首句写:“如在身边的之”。

几个字,扭转局面。她满意了,把原先写好的信又补上一页新写的,轻飘飘地提到偶遇群去参加教会活动的事,寄出。

半个月之后,寄自遥远北疆、军事秘境的信交到她手上。首段抄录她信中的话:“生活一直允许各自的动态与美感,宛如翻不完的书页。”好似越过台湾海峡的浪涛要与她握手。次段呼应傅园拆除违章建筑一事,那种乱法确实应该“摊牌”。

接着描述离岛心境:

不可能有人想象得到此刻的生活,太多的挑战,太多的刺激,太多的寂寞,太多的思念。仿佛一场醒不过来的梦:学校的印象模糊了,都市的景象消失了,光彩夺目的台北夜景湮灭了,种种追求、憧憬,一张张熟悉的脸孔,似乎都在海的泡沫里消退了。

四周是海,只有海是真实的,秋也是真实的,秋天的海更是真实的,我曾把希望写在秋的海面上……离岛的秋一天天深了,小丘上一片水仙花在冬寒之前竟然都开了,给我一些安慰,路过那里时会多看几眼。但不幸的是昨天台风吹来,刚开放的花朵在风中一一折断凋萎,不久就被人踩成一片泥泞,令我伤心。

开始怕海了,怕她的沉默,怕她的愁雾茫茫,怕她的泣声在深夜里无依,怕她皎白的面容在月光下凝视,怕她的脆弱在风中摇荡……

她读到这里,竟涌生酸楚。在秘笈本随手写下一诗:

如此迷恋你眼底的神秘乐园,

收留每一趟季节雨 沙丘上

鸥鸟朗诵最新的航海日志。

月亮悄然登陆,

照亮你的眼中我的痴迷。

又略显苦恼地写着:

你为何对我描述秋天的海面?你怎会不知道,这些会让我异常软弱,都这时候了,有一个“她”这么积极地向你靠近,你应是默许甚至是展臂欢迎的,我怎会是她的对手?你应该鼓励我武装,怎么可以用文字卸下我的防卫……

或许是身在离岛,远离世俗,又无法像在本岛当兵可以休假回家,他的信更洋溢着属灵的成分,优美如晨诵夜祷。他写着:

空间多,读书时间更多,象棋围棋已找不到对手,看海与观星成为忘我的消遣。我很高兴能走入“时间”里面,去体会时间的分秒悸动,所以熬炼是必须的。圣经说,人生若经过“炼金之人的火及漂布之人的碱”,必能尝到丰溢的生命酒杯。于是,我将更能体会濒危病者的呻吟,可以真实地走过病眼深水的波浪洪涛。在“你的瀑布发声,深渊就与深渊响应”之际,我则继续走向深水,走向宽阔之处。当长夜仍然漫漫时,我仍旧守护在病人身旁,守候着风雨之中的花蕾,守候着天空发亮的晨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