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格不入

“有空回去看看我们那个返老还童的爸。”姐信上有这一句。

台风之后中秋前夕,沉闷的家庭聚会。他们喜欢我带去的蛋黄酥,假装我也喜欢他们准备的广式月饼。话题大约在第七分钟就结束了,但安静吃饭显得太生疏,因此努力找话题——还好,咿呀小儿的一颦一笑制造很多话题。我喂他柚子,害他们紧张,说他现在还不宜吃。像赎罪一般,我一人吃掉一个大柚子。当嘴巴一直咀嚼的时候,话变得不重要。我顿时有悟,为什么人们在餐桌上不停地劝进食物,因为无话可说。

孩子哭了,她去泡奶,他又抱又摇哄着,轻声细语,无比呵护。我在这儿显得格格不入,不知道该过去帮忙,还是事不关己继续吃柚子。“但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脑子里出现这两句诗。

每一桩运转纯熟的关系其最明显的特色就是具有“排他性”,竖着一道隐形围墙,让他人立刻感受自己是侵入者,是个客人。譬如,他需服药,我倒来一杯水,她端起,走回厨房,换成他专属的杯子、添成温水。这时候,我就是个外人了。

我无法掌控这突然涌生的万般不是滋味,五味都打翻了。明明是自小成长所在的家,现在却不是;明明是自己的父亲,现在却不是;明明他从来就是不苟言笑一张扑克脸,现在却是课本所描绘的有说有笑、“俯首甘为孺子牛”几近完美的男人。

他找到他的幸福。那过往算什么?我们一起生活过的那些日子算什么?妈妈算什么?他说不定想过,如果当年娶的是擅长柴米油盐的她,而非埋在琴棋书画之中的我母亲,是否人生早就臻于完美?他会怎么对她谈起“前妻”?他会不会为了取悦而以受害者的姿态描述过往日子?

我意识到自己渴望离开这里,像个闯入者的感觉让我极度屈辱,一分钟都不想再待,仿佛突然生出另一个心脏,不能命令它停止跳动。

夜晚是脏的,在城市的每个角落。

然后,我坐在一家新开的庭院咖啡店靠角落位子,昏暗微光,恰好把我与其他客人区隔开来。他们正在热烈交谈,标准的都市型经济动物。女侍长得很丰满,而且以自己的丰满为荣的表情端来一杯咖啡——端洒了,我请她给我一张餐纸,她当然不耐烦。我本来想提醒她注意洁癖,终究没讲。

洁癖是一种艺术,不是技术。

从我坐的地方往前看,穿过武竹蓬松的垂枝,是一根白柱、一杆园灯,然后冒出两朵软枝黄蝉,像一对窥伺的精灵。

客人不算少,语声喧哗。联想海浪,在冬季的阴霾里,涛声说着荒岛逸事。这样想的时候,渐渐觉得自己正漫步于沙滩上,被涛声充满。之前那突发的酸楚滋味,倒也消失了。

回山上的车里,月饼、柚子与咖啡在胃里厮杀。司机可能练过武功,能够把车开得像在风浪中行船。只好看窗外,把街景看成朱自清笔下桨声灯影的秦淮河。

有时要感谢眼睛所带来的特殊视觉美感,整个世界漂浮起来,光影流动,在虚幻与真实之间摆荡,尤其有风的时候,或像此时遥望暗夜灯火,总觉得半空中随时掠过三五个赶路的鬼,疾奔或踱蹀,偕行或伶仃。因而,那竟也变成生命的隐性基调,日常于市街行走,与人谈燕,或梳理事件、情愫,总会觉得我与我见到的世界皆浸在无边的泡影里,在我们之上,有一处堤岸,偶尔停栖几只水鸟,岸边草莽丛生,然而我与我所见到的一切,永远上不了岸,热热闹闹地一起在水里醉生梦死。

这样浮升的感觉持续到进了家门仍未消失,轻微地头晕,仿佛整个身体从沙发上慢慢往天花板浮动,我突梯地想,吞石头能否增加重量?

或者,吞字,当成金子银块,看看吞多了是更沉还是更浮?

抄了《山鬼》,跟随古语,如转乘多种交通工具,才能抵达胜境,坠入那绮辞幽情、丽鬼苦恋的梦幻世界。抄到“采三秀兮于山间,石磊磊兮葛蔓蔓。”为之低回不已,垒垒乱石堆中,怎可能寻到灵芝草?也象征痴情爱慕终究要失落。情境凄迷,忍不住陷于其中,推敲山鬼应训男或女,是否有缺漏之文,人恋鬼或是鬼恋人较宜?才短短一百九十多字,竟能写入风、雨、云、雷,十二种香草、植物,四种动物,营造出深山幽谷暗无天日的秘境,正赏玩得起了迷醉之感,忽然插入婴儿啼哭之声。

楼下邻居的初生婴儿是夜猫,习惯在凌晨一点肚子饿,那手忙脚乱的新手妈妈尚未学会机械式地在一分钟内冲好牛奶满足他。哭声比防空警报更令人紧张,婴儿简直像叛乱集体的首脑,他母亲的黑眼圈即可证明。

我的鬼魅时刻被毁了。鬼与婴,分属两个不相容的世界。去了这边,大概就进不去那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