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第2/2页)

候诊室的女人用不友善的眼光打量我们,好像我们是应该拖出去斩首的淫秽之人。

墙上有柜子,置数个高大玻璃瓶,里面泡着各个阶段的胚胎,最大的那个已具人形。生命是这样开始的吗?谁决定哪几个胚胎能活哪几个该萎落?能活的,又是谁决定他们的去处?

她脸色苍白,不言语不吃食,枕上一片泪渍,虚弱地叫我去买安眠药,她说不想活了。我非常害怕,若她死去怎么办?想问妈妈,才想到没有妈妈可问,问姐姐,天涯海角怎么问?问阿姨,更不妥,她会无端猜测告诉父亲。我问她,要不要让她妈妈知道,她摇头,说:这是羞耻的事。

至市场问鱼贩,谎称要帮姐姐坐月子,如何进补才好?卖鱼欧巴桑问:她婆婆呢?只好撒谎。见我手上提着西瓜,惊呼:不可以给产妇吃这么生冷的东西!好似我是谋财害命的嫌疑犯,令我发窘。她说不可吃瓜类,怎有这么多复杂琐碎的事?真糟糕,已经吃两天西瓜了!写下在市场看到的所有瓜类告诉她要忌口,她苦笑说,命都不想要了还在乎瓜?

好转中,松了一口气。忽然想到,英文的母亲与月亮都是M开头,男人也是,女人却是颠倒过来的W.

令我不耐的抓娃娃机,锁在玻璃柜内的填充娃娃,像掘墓人搜集的婴尸。

(啊,我不应该这样形容,我不应该!)

她辞职了,回乡一趟,打算北上之后再搬家觅职重新开始。她说,每年母亲节,心情会跟以前不同。

为何情爱世界有这么多残酷的打击,为何罪愆都由女性承担?

昨晚她来辞行,送我一条细绳似的金手链,我推辞,她说她是大姐姐有一些储蓄,谢谢我帮忙,留个纪念吧,看到链子想到她跟那个小生命,就帮她念一句阿弥陀佛吧。

她说回乡走到水坝边,水哗哗冲下来,好大声,很想跳下去,那里曾跳过好几个人。但一个念头想到父母,忍不住放声痛哭,哭完,清醒过来。她想通了,女人的感情路只有两条,一条死路一条活路,死了没办法把未活完的时间带过去,活着却能把遭破坏的部分慢慢修补起来。人的痛苦一定有办法用人的方法解决,虽说还未找到,但是寻短绝对不是解决之道。她说,已经死了一个无辜的生命,如果她死了,父母会伤痛欲绝,一辈子承受痛苦,她若让他们过这种日子,就是恩将仇报的刽子手,等于砍杀自己父母。她一想到父母被砍杀就发抖,绝不能做这种事,被天打雷劈一百次,也不能让善良无辜的父母接到警察通知要他们去认女儿的尸。况且,伤害她的人让她厌恶至极,若是为不值得的人去死,等于把自己丢进粪坑长蛆,向对方证明自己确实是个没出息的人。

听她这番话,心疼不已。两人相视垂泪。

今日帮她把行李搬上小货车,拥抱道再见,我对她说:希望有一天,你抱你的小孩来见我。她点点头。目送货车开走,竟涌生泪意,对女性而言,人生实难!人生实难!

她把金手链戴在手上,心情为之动荡,设想她一个人背负这么大的伤害与苦涩,去新的公司从头开始,其郁闷之沉重难以想象。她去了香火鼎盛的寺庙祈求平安符,附上一段话寄给M:

我为你与小小的“他”诵念一千遍佛号,祈求你们平安。被雷劈过的奇木,依然能造舟出航;遭难的肉身,仍然可以承载幸福。愿菩萨护佑你一路顺利,终有一日,遇见珍惜你、宝爱你的人,一切委屈,都获得补偿。

经此事件,她不知不觉进入生命中的黑暗湍流,札记上充斥着猜忌、多疑、自怜又涌生莫名怒意的文字;前一刻觉得情思绵延禁得起天长地久,下一刻又觉得世间情爱无非是坟场游乐会,红男绿女情欲横流,岂有能托付终身的高洁之人?而婚姻,恐怕是坑杀女性的魔域,活生生蚕食一个怀抱梦想的善女子,使之在锅碗瓢盆、养儿育女之中萎缩了自我、抛弃了梦想。有时,能理智地控管思维路径,有时不免进入自体分裂状态,像迷路的绵羊误以为自己是被云朵绊倒的犬,对着虚空吠叫几声。那一行行犹豫、抑郁的文字,带着她一步步走向暗影幢幢的野地。

这一走,很难回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