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

初秋,藉一场感冒、一串咳嗽就滑进来了。

陶瓶里的燕子花绽放了,那么紫,像含冤莫白,灯光将花影投射于桌布上。从他家村路上捡来的小灰石养在靛蓝陶碗里,一圈鸭嘴草纷纷抽新叶,鸭噪嘎嘎了。写了一整日论文,闷闷地写,撕了三次,体力心力都快耗尽,脑子掉入泥塘。吃了感冒药,头沉口干,时间变得非常缓慢。心分裂了,正面匍匐于理性论述,背面像被野猫利爪耙过正在渗血,且耽溺于一件件往事,无计可施,将稿纸翻面,描摹燕子花。自然恒常令我欢喜,更胜于浮世里的爱。对人生参得未透,无法以身作则,怎么也学不会花开的无悔、花谢的敛目,花是有修行的人,人是未悟道的花。今早醒来,花落在稿纸上。掷笔长叹,近来叹息多了,话少。不想怪罪什么,孤绝如果是一生的主旋律,所有繁花似锦的梦最终都要随水飘零。

我是病了,不想求医的那种病。从不曾像此际这么病重,咳嗽使我不能入睡。每当凌晨尤其厉害,声音像破铜撞到烂铁,怕扰人睡眠,捂着嘴咳,越咳越生气,咳到吐,咳死一了百了。

室友M,去药房为我买另一款药,又把她的黑乎乎枇杷膏给我,灌下,仍不见起色。去看医生,他问:“多久了?”我说:“半个多月。”他竟然说:“有胆不要来看。”怎有医生这样讲话?抬头把他看仔细,瞬间觉得跟那个人有点神似。本想回:“有胆不要帮我看。”但实在不舒服没有力气拌嘴。他说气管不妙,可能并发为过敏了。“过敏”这两个字打中我的心,这医生的医术太厉害了,当下觉得若他多问几句,我定会哭出来跟他交心。拿了药,感觉好多了。晚上正在吃橘子时,M过来,一把抢去,说咳嗽不能吃橘子。岂有此理?屈原咏橘之作《橘颂》:“苏世独立,横而不流兮。”没说感冒咳嗽,禁而不食兮。

归来接近两个月,看了五次医生,算是稳住大局。

她没寄信。

父亲要她尽早搬到山上,房子没人住容易坏,权宜之下,先将不常用的书籍箱笼搬上山,考虑交通稍远,上学不便,平日进出仍窝在小套房,假期才去住。为了搬家着实忙乱一阵,但这不是真正理由,文字等于是她的早晚课,写一封信能有什么困难?对她而言逼自己不写比逼自己写,难一些。

信,其实写了。一封封,最后喂给饥饿的垃圾桶,几乎把它当成乖乖蹲在桌旁的小狗。无法解释为什么寄不出去?为什么连将它装入信封写上住址的力气都没有?有藤蔓缠住我的手脚了。我设想你与她不知已到何种境地,一想便觉得写给你的字都成了笑柄。

难就难在,断了信并不能断念,野火烧不尽杂草,人的悬念比杂草更具韧性,不必等春风吹又生,往往他名字中的一个字,触目惊心,就能像刺客般杀了狱吏,打开大牢,让被套了手铐脚镣的思念的重刑犯重获自由。

能不受压抑,自由自在地想念一个人,是一件微不足道却能点石成金的事。

她写着:

该压抑自己不要再对你写字,但着了魔似的,塞到衣橱里,还是忍不住把本子拿出来,摊开就写。有时在外与人谈事,巴不得快快结束回来写字,有时该写别的文稿该读书,思绪收不齐,总要先写秘笈才甘心。文字变成我最亲密的证人,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不知节制,就算弃笔、断念,内心有一口涌动的喷泉根本不受控制,逼着我把字吐出来。我欠你文字债吗?你有借据可查吗?

所以,每天早上,翻开秘笈本,情思泛滥,对他倾诉,把石子点成金;可是到了傍晚,翻开另一册札记本,理性现身,对自己训斥,把金子变回石头。

爱情世界,无非是,撒了多少盐就得从眼里流出等量的咸。我不只欠下盐,必定还欠了墨水。

除此之外,一件意外之事也让她卷入惊恐之中。这层楼的出租套房房客来来去去,隔壁那位年龄较大的上班族M住得最久,与她也较熟。有一天来找她。她记着:

现在已是凌晨,不能眠。自外晚餐归来,M敲我门,要我到她房里。她形容憔悴,声音沙哑,已向公司请假几天,问我明天有没有空,陪她去动小手术。我说可以,问她生什么病,怎需要动手术?男友怎没来陪她?她突然眼泪扑簌而落,说不出话来。她说自己已歇斯底里哭了一天一夜,要我保守秘密,我答应。她才说,她怀孕了,明天要去诊所“拿掉”。男友与她已于上个月分手,她不想看到这个人,连名字都不想听到,也不想让周围任何人知道,走投无路,只想到向我求助,她说她面前有很高的门槛,跨不过去就是死路一条……(中断)

往下的札记,似乎为了信守承诺不记日期也不描述关于M的任何事,只跳跃式地记下片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