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界

那日归来,她写着:

母亲心烦的时候抄经,我抄诗。昨日归来心情坠落谷底,甚倦,却不能眠,不想抄明白晓畅的,要抄诘屈的,就抄《湘夫人》。抄到“筑室兮水中,葺之兮荷盖。荪壁兮紫坛,播芳椒兮成堂……”不禁有叹,如此竭尽心力于水中砌筑香殿,以待爱慕者降临。那是神的世界。在人的世界,有人愿意为我筑一间茅屋,等待我归来吗?“搴汀洲兮杜若,将以遗兮远者。”为我摘一朵芬芳的杜若,芬芳我所有的日子?

我不知道为什么仰望污秽的台北夜空,发现特别晶亮的星子时,想流泪。我不知道为什么重读《浮士德》与《荒原》时,想流泪。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临睡前朗读李白、杜甫、东坡,会想流泪。更不知道死了两千多年的屈原,为什么不断让我哀伤。我只知道,寻觅的那首好诗与钟爱的人,都已不再。

这则短文欲言又止,翻过一页,她用半虚构文字编了情节,仿佛必须如此才能放心倾吐真实的感受,才能找到伤口止血。

应该怎样安慰叹息的人?当他饱含情意凝视远方,娓娓倾诉对旧爱的怀念时。他希望听到天使语声,那么,我必须扮演善良的天使:“写信给她,告诉她不曾遗忘旧情。人生苦短,你应该把积藏的爱再一次交到她手上。”

“她会接受吗?”

“会,因为爱还在。”天使继续揣摩心理医生会怎么说。

天使安慰在爱的苦海里航行的人,忘却自己本是善嫉女人。仿佛聆听黑牢里囚犯的夙愿,甘心以自己对他的爱换一盏油灯,让他沿着光影,与旧爱重欢。

天使恢复成女人,初夏晚风吹拂繁华城市,这女人单独走着不需人送,像敬业天使抚慰千疮百孔的心灵之后,独自检视破损的心。

“啊!”女人坐在槭树浓荫下,忽然自问:

“我到底是谁?夜空如此静美,想必旧日情人们皆已和好同眠。失欢的,也在梦中与旧人相见。我得歇歇疲倦的脚趾,让发愁的额头冷却。啊!可悯的世间,我再也没有剩余的爱可以馈赠了,甚至,连哀歌也唱得不好。如果,能够盗取幸福,我会慷慨地与你们分食,只是人间的土壤过于贫瘠,我的种子不是被鸟啄去,就是被暴风雨偷吃。每一方宽厚的胸膛,我以为是适合栽种幸福种子的沃土,掘开后,看到数尾情蚕吐丝,以幽怨的女眸。一次又一次,误入记忆庭园,聆听他人的悲怆情史。我竟也熟悉天使的语言,假造圣旨:那美好的一日,布谷鸟结巢的季节,你的爱人升起船帆,带着湛蓝天空归来。

我没有剩余的爱可以赠送了,天使也会在子夜槭荫下恢复女人,拘谨地坐在白椅上,懦弱,如害病的水妖、山鬼,但这懦弱不许被看见。就在这静默的片刻,时间,那头颜面灼伤的兽,跳上膝头,舔着我的脸:‘喏,只剩你跟我相厮守了!’夜空如此娟静,银河流淌优美的笛声,当作遥远的星空之外更遥远的某颗星,有个知音为我吹奏。喏,今晚想要慈悲,口袋里还有几片甘甜的青春,不如全部喂你这头残兽,别噎着,这可是最后了。”

“当情人在你面前怀念旧情人,你的心痛不痛?”

“唔!是个好问题,可我答不出来……”

“他没问你吗?”

“他比我更痛呢!一个烧伤的人会替别人扑火吗?”

“你痛吗?”

“不,我不为不爱我的人痛,我只会祝福。祝福就是打算遗忘的意思。”

“你痛吗?”

“是的,我痛。”

次日,她花了一小时才打通群宿舍的电话,推说姐姐暑期将归,不随社团去“探亲”了。群大呼小叫,不准她不去,她说,不仅需要维之帮忙选购礼物,还要劳驾她写卡片呢,而且,车票都订好了。

她一向不喜欢造成他人困扰,最后还是答应去。刚刚排队打电话的时间都白花了。

也好,去看看应该进一步还是退一步。

隔不久,收到他寄来的包裹,十几本书、一叠影印稿另附上信笺。他说那日自己失魂落魄一团乱,恍恍然不知说了什么,看她似乎不开心,如果有不恰当之处,请她包涵。

要离开了,回头看自己写过的东西,很惊讶,不相信曾写过这些。室友曾引述一段话,我说:说得不坏!谁的?他说:你写的啊!我大为吃惊,怎么都不记得了?如果我现在死了,灵魂在空中飘,看一群人围着哀哭,一定觉得怪异,忘了那些人曾是亲密的亲友,那身躯是自己的。这一阵时日常有失路之感,明知该打包回家,又不知真正的家园在哪里。

倒怀念七年前初来台北时,在困厄环境中反而不断自我激励而气概雄壮,初生之犊不畏虎,那股气势令自己很怀念。几个月前班上负责编毕业纪念册的同学要我写一段话,我写了。毕业典礼那天,校长致辞,竟然引了那段文字,同学们喧声四起。今天翻到那一页,吓得咋舌,如果不是清清楚楚摆到眼前,我一定不相信写过这么豪气干云、不知天高地厚的空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