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目的叙述之二

清明墓园之后,湿冷的天。感冒,发烧,昏睡。被隔壁的男欢女爱声吵醒,接着抓娃娃机响了。应该要出外觅食,却无半点气力,昨日未吃完的面包爬了蚂蚁,吞咽时,喉咙处似有人持小刀埋伏。昏昏沉沉,像风浪中一叶扁舟。继续去睡,看看醒来时,人在何处。也许醒不过来,这样也好,我的生命结束,不会有人因我而憔悴。那些萦绕的暗潮,皆可止息。

半夜起来。“寒更雨歇,滴空阶,葬花天气。”如纳兰性德词境。街道上,两只野狗互吠,不知何故?好像为了争夺子夜的发言权,吠声一来一往,受过高等教育,有学院派头,很会在场面上自我控制一般。坐起,无法读书,想及李贺诗句:“秋坟鬼唱鲍家诗,恨血千年土中碧。”几近咬牙切齿。冰冷的夜,头很重,仿佛不是我的,是历史上哪个铜像被断头了栽在我身上,我的头被割去喂老鹰。烧好像退了。想念家的味道,有热包子与香菇鸡汤的家的味道,有桂花香从后院飘来,有轻快的音乐流泻,有写字人研墨的味道。

必须中止这些不切实际的自虐念头。

“冥府玫瑰”,不知何故写这四字,开始盲目地往下叙述,藉此清除家的味道的残想,清除呻吟声,清除机器噪音,任凭感觉带着我去野兽出没的文字原始雨林求生存,最好死了便罢。

野蛮年代,刀子嗜血。五节芒装饰枯骨,蝴蝶栖于废池塘,又停在大都会深夜,娼妓的窗户。每一朵玫瑰吮吸尸液而怒放,人们赞美它的芳香,以肉身欢度情人节。

再也没有故事可以奉告,从天堂坠入坟墓,从坟墓破土而出。我乐于告诉你鬼魅的妖乐,废弃的腿骨乃上好鼓槌,我们载歌载舞,磷火闪烁,讥笑世人愚昧的故事。我跃上墓碑尖顶,如机伶的黑尨,执骨戳瞎十五的月亮,谁也不准窥伺,艳鬼正在节庆。都给我起床,我乃神与魔私生之女,你们这些哀啼的髑髅,归我发号施令。在我的国度,门牌髹成黑血色,每日黄昏以腐肉喂养秃鹰。谁也不准窃窃耳语,臆想尘世的爱情,胆敢在我面前嗫嚅“爱”字,我不惜赐以火刑。要记住骷髅的宿命,不笑不哭不争不闹,任我蹂躏。

啊!辽阔的墓域皆已安静,我黑袍出巡,以毒蛇的眼睛。我的国度不归神管、不归魔管,也休想接受俗人的谕令。我嘲笑道德,鄙视爱情。日复日,于夜风尖笑的山顶,放牧秃鹰,观赏蛇舞,并在寅时,吞咽一枚新鲜的红日。啊!完美的鬼狱,我是冥府不凋的玫瑰,酷爱阅读死亡,看生灵在我座下化为灰烬。

那一夜,悲惨宿命的开始。有人私闯墓域,提一盏风灯,掘开描花新棺,拥抱冰冷的妻子,那妇人面容安详美丽,尚未遭蝼蚁啮食。这男子低唱挽歌,对亡妻倾诉无尽爱意。我头痛欲裂,怒斥:住口!命秃鹰啄瞎他的眼睛,毒蟒锁喉。忽然,不可抵挡的强光如银针刺中我的双眼,鹰与蟒化为焦烟,我哀叫扑倒,汩汩的眼泪夺眶而出,待我睁眼,那柴米夫妻消失踪影,却有一口虚烟自地心冒出,瞬间掩蔽我的双目。我顿时感到一股昏天黑地的蝗风掠过,啃蚀我的肉身,灵魂高升攀爬,越过山峰、原野、稻原、溪流、河谷,越过季节,从早春午后,一直到仲冬子夜,我被那挽歌诅咒,需用这副残躯觅得一个爱我的人,才得以复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