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第2/2页)

无目的,只是闲逛。八栋三层楼连通建筑,一边是铁道,另一边是车水马龙的中华路,盖得像军事基地,不像庶民寻乐的商场。各式小店铺排序而立,通道不宽,有时从天桥涌来人潮,看似要灌入小店铺流连,怎知一瞬间人潮分散,各从不同的楼梯间流去,忽地不见了;有时又从各个店铺流出几个心满意足的提袋人,汇到天桥边形成小漩涡,过了天桥又各自离散。

她从小陪妈妈到这儿找熟识的裁缝师做旗袍,或是进鞋店、古董店闲逛。她喜欢看人,嘴里含着糖球,静静地坐在椅子上看人来人往,不吵闹,这样的孩子最得采购中的主妇欢心。她渐渐明白,自己对这地方那既亲切又感伤的情绪是怎么来的。这里太像台北火车站了,上上下下迷宫似的楼梯好像通往月台,阶梯立面贴着“生生皮鞋”、“请大家告诉大家”,不断重复着,仿佛指引,这就是欢欣之地。然而潮来潮往,终究浮现一个“散”字,只剩依时刻运行的火车轰隆而过。月台,是一面照影的镜子,不是让脚生根的地方。

西门町新开张的百货公司、电影院,成为年轻人麇集之地,蔚成新时潮,更显出这里的老旧与不合时宜,多么像一列列等着开的列车,等久了,兵变胖,戎装穿不下都脱去,换庶民家居服过日子,可是那日子按表操课怎么也融不进周围嘻嘻哈哈的大潮流,越发显得那鸽笼似的小门小户都在长霉斑。

一楼的餐厅倒是可口的。她信步走到“点心世界”,从小一家常来这里吃鲜肉馄饨、酸辣汤,转眼也两年没来了。虽说此时不怎么饿,看看用餐人潮、跑堂吆喝,说不定也能像卖火柴女孩划亮一朵火苗,看到欢乐。正当她透过贴着“冷气开放”字样的玻璃望向餐馆内时,她从走动的身影间隙看到角落那一桌坐着两个谈笑、状似亲近的人。

父亲与一名年轻妇人。

她遭到点穴似的杵在原地无法移步,女性的直觉让她在瞬间以她母亲的眼看出他俩的亲密关联,在旁人眼中仅是寻常同桌用餐的两个人而已,在拥有神秘直观能力者眼中,读到了不必举证的讯息:他们是一体了。

回到家,开灯,看到她的拖鞋交叠着搁在门边,立刻明白有个还算细腻的女人穿过它,临走时还弯腰收拾。她忍住情绪,幽魂似的到每个房间查看,就在二楼那房,她停住脚步。母亲病重时与看护同睡主卧室,父亲移到二楼免受干扰,母亲走后,父亲移回主卧,便空着。这房既是客房也是书房,原是母亲读书练字作画之处,墙上还挂着她习水墨所画的秋山飞瀑图,文房四宝也还在桌上,上一回有人踏进来应该是她上来看月光那晚,然而现在,她闻到房内还残留“明星花露水”的气味,明白了她这年龄的女孩子不该太早明白的事。

这房,一婉约女子寄情书画的墨香宝地,顿时像杂树乱藤盘踞的沙洲,成为鱼蟹觅食、野鸭交欢的处所。

她蹲在阴暗角落,抱膝而坐。夜色正好袭来,形成牢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