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独与余兮目成

他的名字有个“渊”字,“渊学长惠鉴”,她在信纸上写下第九遍,前八张被她揉掉。

依礼,应该准备回礼,写信致谢。

回送什么好呢?送书,什么书?也不知要送的书他有没有,若有,岂不是多此一举?不送书送什么?食衣住行育乐,哪一类较好?刻意回送,会不会显得俗套?“举头天外望,无我这般人”,向往这境界的人,怎会拘泥于世俗往来?但是干巴巴只写几句不轻不重、似有还无的空洞谢词,也显得欠缺礼数,更不是自幼见识父母细腻地推敲礼尚往来之道的她能认同的。男生喜欢什么?欠缺什么?她一点概念也无。翻一翻《人生之体验》看有没有提示,只看到《心灵之发展》、《爱情之意义与中年之空虚》,没见到《送礼给学长之钥》。

“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她写下这句,又觉得突兀了,这么快当他是新相知,吓坏人也!划掉划掉!既然这张纸废了,放肆也无所谓。她写上“第九次,作废”,又写:“忆及那晚,如坠楚辞世界,见《九歌》众神之一‘少司命’。灿灿秋日,厅堂前,盛放的兰花与麋芜草飘来阵阵香气。”她又划掉,自批“文气忸怩”,再补一句“忽有感,似家中前院景致”。接着,直引《少司命》原文:

秋兰兮麋芜,罗生兮堂下。

绿叶兮素华,芳菲菲兮袭予。

夫人自有兮美子,荪何以兮愁苦!

秋兰兮青青,绿叶兮紫茎。

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

……

她不必翻书即能诵出。中学起,母亲督促她背诵经典,《少司命》是其中之一。同样是命运之神,《少司命》比“纷总总兮九州岛,何寿夭兮在予?”的《大司命》更贴近寻常儿女的悲欢人生。诗中巫对神的追求,极尽低回婉转、缠绵悱恻。她尤其喜爱“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句,仿佛茫茫人海藏着看不见的线索,那命中注定要经历情事的两人,无须繁复的铺排、费尽唇舌的鼓吹,于满堂人群之中,一见钟情。

她忽然起了雅趣,至前院折一枝兰花长叶,在叶上写着:“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

他是她的少司命吗?

或许是被一股幽然涌生的初春情愫晕染了,她轻飘飘地一会儿迷醉于乘旋风载云旗、高举长剑手抚彗星乃风度翩翩之男神形象,一会儿浮现前晚他留下的亲和印象与书香气息,竟不自觉傻笑,有了微喜的感觉。这是自母亲罹病至撒手人寰,数年来郁郁寡欢的她从未有过的情丝。丝一般淡淡的喜悦,淡到听及父亲转动门锁的声音,烟散了。应酬归来的父亲,照例几句家常问答:晚餐有没有吃,零用钱够不够,早点睡别熬夜。之后,自进房去洗浴就寝。

她把兰花叶与作废的信纸折好,夹入日记本。

第十张信纸写成了,端庄正派且夹带几句若有意似无心的暖语,乍看是看不出瑕疵与情愫的谢函。又从长辈给她的升学贺礼中挑了一支派克钢笔回赠,既然以笔相赠总要写几句相应的祝词。她寻思着,思绪又荡出去了,记得苏东坡写给弟弟子由的词里有好句子,把《东坡乐府笺》翻出来一页页找,果然是《沁园春·赴密州早行马上寄子由》:“孤馆灯青,野店鸡号,旅枕梦残……”她要的就是其中两句:“有笔头千字,胸中万卷。”多么昂扬的才情、多么慑人的青春啊!

既然都把书翻出来,她忍不住与他分享这阕词,这一写,原先端庄正派的短信变长了,虽然还是端庄正派,但信纸上涂了文学的蜜。最后,她写:“薄礼不成敬意”,祝他“挥动如椽大笔,振藻千篇,缔造佳绩”。再谨慎地写上自己的名字:“维之”,“之”字写得像春日里害羞的小鹿要逃回森林一般。

夜一寸寸深了,她匆匆收拾情绪,在日记上交代几行,让这个悠悠荡荡的晚上过去。

她并不知道,正因为这阕词,让收信的人眼睛一亮,非认识她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