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杜鹃花占据春天(第2/3页)

他们谈论正事,她沾不上边,遂移到门边找个不显眼的位置坐着,见置物柜上有几本书,她知道是他的,除了原文书还有一本《人生之体验》。

从高中起,她对别人在看什么书很好奇。他们这一代对知识有一股焦虑感,生怕自己漏掉重要书籍,错过思想列车,变成只能在荒野上拔野菜果腹,成天吓麻雀、打水漂儿,毫无淑世理想的懒人。犹记得上学期开学不久,班上一位男同学送她一本书,简单的打字影印装订,书名《老子浅释》,说是摆脱了大学联考,暑假期间整理几年来读《老子》之心得,印了十几本,给自己留个记录,不揣简陋请同学指正。她见封面上果然印着他的名字,思忖“几年来”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有两个“他”:一个灯下苦读以跻进录取率不到三成的大学窄门、再钻入连三民主义都背得滚瓜烂熟不失分才钻得进的杜鹃花城,另一个穿梭时空陪老子过函谷关,他倒骑青牛正是为了给这后生小子解疑释义?再不久,她在图书馆听到两个男生互问最近读什么书。一个说兼了两个家教,都荒废了,另一个提到“存在主义”思潮,引萨特“存在先于本质”论点,旁及齐克果,侃侃而谈,语调奋然,说读了引发“灵魂的巨大悸动”,她听得肃然起敬,更为自己的贫乏感到惭愧。对他们这一代而言,灵魂悸动非同小可,是构成私奔或搞革命的先决条件。

唐君毅《人生之体验》,一翻开,蝴蝶页上写着名字、购自某书局、日期,笔力遒健地引了陆象山的一首诗自我惕厉。她自忖,这男生的字真漂亮,一定练过书法。

作者自言,此书原名古庙中一夜之所思。乃差旅中夜宿古庙,寝于一小神殿,当夜卧于神龛之侧,“惟时松风无韵,静夜寂寥,素月流辉,槐影满窗。倚枕不寐,顾影萧然。”她读这几行,仿佛亦置身古庙,心湖起了涟漪,不自觉往下读:“平日对人生之所感触者,忽一一顿现,交迭于心;无可告语,濡笔成文。”

“无可告语”四字,如柳条拂面,直指她内心的伤怀:人生于她虽未正式开展,然种种苦涩、哀思滋味,时而啃噬内心,亦常有无可告语之感。自从母亲离去,原本还算和乐的四口之家竟四分而裂:姐姐于南部求学年节才返,父亲不知是公务果真繁重还是刻意在外流连酬酢,习于夜归。她常觉得自己走错了童话故事——原本读的是灯火通明、衣香鬓影的宫廷舞会情节,放下书去了厕所,回来一看,变成狼嗥声四起,独自在暗夜森林迷走的小童。那关键的一页被撕走,回不去了。有时,她一个人在家,特别感到暗夜沉重,把所有的灯打开,但室内安静得像海底沉船,永远暗下去了。

……我之一生,亦绝对孤独寂寞之一生也。吾念及此,乃恍然大悟世间一切之人,无一非绝对孤独寂寞之一生,以皆唯一无二者也。人之身非我之身,人之心非我之心,差若毫厘,谬以千里。人皆有其特殊之身心,是人无不绝对孤独寂寞也。

每个人顶立于天地间,皆是独一无二的存在,既是独一无二,则皆是绝对孤独寂寞之一生。

她被这几句话吸引,反复咀嚼,豁然有所领略,原先心内的苦涩更苦了一层,但苦到临界点倒也有转淡的现象。埋在内心深处被遗弃的郁郁之感,虽未能刨土挖出,然稍有松动。既然,每个人都是绝对孤独寂寞的存在,也就不存在谁把谁抛弃的问题。家庭四裂是表象,她以全然的自我感受诠释这表象做成被弃的定论。然而,弃她的是谁?母亲吗?父亲吗?亲姐姐吗?殊不知,从他人感受出发,同样也能得出被弃的结论,譬如,若姐姐有此感受,弃她的是谁?她能说弃她的是父亲、母亲、亲妹妹吗?同理,父亲能归之于被妻子及两个女儿联手遗弃吗?若不能,这被弃的、孤单的感觉,虽然深刻得像一层皮上的皮、肉里的肉、骨中的骨,却是不正确的,应该奋力摒弃的。

她依附书中文意而行,霎时之间灵思纷陈,颇有借他人酒杯浇自己胸中块垒之感,一时悲从中来——这悲,不是悲叹自身遭遇,而是悲芸芸众生无一不是绝对孤独寂寞地面对生之惊涛死之骇浪。

正当眼光随着书页落在“数十百年后,若吾之文得传于世,亦可有一人与吾有同一之感触,与吾此时之心相契……”一段时,他却进来了。

手上提袋里有半条吐司两包王子面,他不动声色地挂在女同学椅子上。她看在眼里,心动了一下。转身到她这边来取书,她赶紧合上还给他,低声说:“对不起,偷看你的书,好多地方你画了线还做眉批!”

“值得读。”他露出诚挚的表情,带着严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