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哥

薄云过境,蓄一场雨。乌云与落日相持,是难得的好天气。料想河边的山,山间的云,已是藏青一片,背了相机往外走。回来碰到兵哥,我不晓得他在这么近的“附近”做事。先前在乡下,也是黄昏,我在大坝散步,他一人站屋门口,问我吃饭没有。如今在离家乡几千里外的马路,他喊我,说两句闲话,恍恍惚惚像一场梦。

兵哥十七八岁,是快活的小伙子,说话带笑,裤间垂一摞钥匙,走起路来撞得响。村口同族一个瘸腿兄弟开南杂店(1),他帮忙杀猪,师傅是几字落(2)的党伯。党伯不收师傅钱,提一副小肠或一对猪脚,吃得肚子弥勒佛一样大。

兵哥(右一)买了吃的回厂里。

兵哥的杀猪生意有了起色,又和谭四女儿谈起恋爱,眼下尽是快乐日子。谭四女儿读过高中,兵哥小学不毕业,谭四看不起兵哥,一口咬定兵哥强奸了他的女儿,夜里来人抓走兵哥。一坐三年的牢,被人打,得了奇怪的病,回来消瘦模样。

他发病我撞见过一次,堂屋门口说着话,他忽然倒地抽搐,口吐白沫,等站起来,两眼失神,中邪似的。我喊兵哥,他问:“你是哪个?”自顾自往外走,像是要找什么。我扶着他,走副坝,转头,到干冲子田塍(3),忽然咒语解除,清醒地问:“咦,我怎么在这里?”看过很多医师,一剂又一剂的中药,好一阵,坏一阵。哥哥在外面打公路,他去做小工。有天摩托车上发病,车倒,人也摔了,幸好没摔伤哪里,家里不敢再让他出去。

有人介绍对象,一个小时候掉到井里吓得精神有毛病的姑娘,媒人说能吃能走还能生孩子,可以结婚。兵哥知道依自己条件不好讨堂客,可年轻时也是长得好看的,有一点心气,不要这姑娘。郁结的心,无人诉说。

有天我在副坝,他说:“我的心里全是仇恨,恨不得拿刀砍死谭四,我这一世他毁的。”我讲:“你心里不要那么大怨恨,事已至此,你把谭四砍死,你的爸爸怎么办呢?要情愿身边关心你的人去(4)。”我年纪小,空口白谈几句,心里没底,然而兵哥显得高兴,他大概确实没想过仇恨以外的生活。

我每趟回家,先问一问奶奶兵哥怎么样。奶奶摇头,兵哥还是发病。财伯作(5)烟,种田,兵哥在家里做饭。置一张麻将桌子,闲暇时候几字落、围子湾的人到他家打麻将,每天收几十块桌子钱。兵哥想留点钱,财伯转手就在牌桌上输掉了。我听了这些心里难过。吃过夜饭,走到副坝跟兵哥打声招呼,我那时在外面做着一份不咸不淡的工作,日子苦闷,兵哥见了我高兴:“哎呀,你回来了,家里好耍不呢?”我说:“还行,你呢?”他勉强笑一笑。直到去年过年,奶奶说兵哥做了手术,在离我爸妈不远的地方做事。我跟爸爸打电话,爸爸说过年喊兵哥吃饭。我说:“好好好,喊喊。”后来兵哥没有来,爸爸说他夜里上班,白天要睡觉。我以为是离得远难得走路。结果这次马路上就撞到了。

晚上去兵哥那里坐,他在一家螺丝厂守夜。小厂,白天七八个人做事,有人来他就去睡。夜里坐在院子用手机看电影,这两天搜不到信号,他正发愁。我讲到路由器附近试试,还是不行,网上说恢复出厂设置也许可以,这得回家用电脑先备份资料,不过夜里他要用手机看小说,我就讲明晚早点再拿。

坐在厂里的小院子说话,说起立四阿公。兵哥做手术回来,立四阿公看他,送100块钱。后来立四阿公病了,兵哥去看他,也送100,立四阿公立四阿婆就生气,不要他的,他们知道兵哥是困难时期。立四阿公今年春节走的,想起路上看见他,他砍柴,听见喊,直腰笑一笑。病了躺在床上,还在担心园里的土没挖。兵哥又讲我爸爸,有次别人喊兵哥打牌,爸爸就劝:“你不要打,打一次停不得手。”兵哥说:“不是关心我怎么说这些呢。”爸爸是个牌鬼,晓得打牌不好,他不愿意别人重蹈覆辙。我跟爸爸在一起的时间很少很少,性格却是一样,我真是他儿子啊。厂外很矮的围墙,天上月亮快圆了,薄薄的云从底下很快飞过去,凉快的风。

薄云过境。

第二晚去,兵哥坐在院子看小说,见我来了,欢喜得不得了:“手机我们哪里懂,还是你们年轻的会。”我把手机拿回家,左试右试,试不好,没辙,原样拿回去,他满怀期待起身开门,见我摇头,说买个新的好了。我问哪里买,他讲市场。市场我不放心,早两天我装作不懂手机的在店里转,几百块的手机冒充牌子货卖2000多,夸得神乎其神。兵哥说你陪我去,可市场手机总不如网上便宜。他听我有办法,而且今天买隔天能到,一定托我买。他身上有1000多块钱,我说几百块钱的也够用,用一年没问题的。他像个小孩子,高兴地听我说着。当保安,最怕是无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