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是我们共同的母亲

了解八十年代中国文学的人,几乎都知道在一九八七年出现了一部著名的小说——《欢乐》,同时也知道这部作品在问世以后所遭受到的猛烈攻击。值得注意的是这样的攻击来自四面八方,立场不同的人和观点不同的人都被攻击团结到了一起,他们伸出手(有些人伸出了拳头)愤怒地指向了一部不到七万字的虚构作品。

于是《欢乐》成为了其叙述中的主角齐文栋,虚构作品的命运与作品中人物的命运重叠到了一起,齐文栋内心所发出的喊叫“……富贵者欺负我,贫贱者嫉妒我,痔疮折磨我,肠子痛我头昏我,汗水流我腿软我,喉咙发痒上腭呕吐我……乱箭齐发……”也成为了虚构作品《欢乐》的现实处境。

人们为什么要对《欢乐》乱箭齐发呢?这部讲述一个少年如何在一瞬间重新经历一生的故事,或者说这部回光返照的故事在什么地方冒犯了他们?

对《欢乐》的拒绝首先是来自叙述上的,《欢乐》冒犯的是叙述的连续性和流动性,叙述在《欢乐》里时常迷失了方向,这是阅读者所不能忍受的。对于正规的阅读者来说,故事应该像一条道路、一条河流那样清晰可见,它可以曲折,但不能中断。而《欢乐》正是以不断的中断来完成叙述。

另一方面,《欢乐》的叙述者对事物赤裸裸的描叙,可以说是真正激怒了阅读者,对《欢乐》异口同声地拒绝,几乎都是从那个有关跳蚤爬上母亲身体的段落发出的,于是它成为了一个著名的段落,就像是某一幅著名的肖像那样。与此同时,莫言对母亲亵渎的罪名也和他作为作家的名字一样显赫了。

现在,让我们来重温一下这个著名段落:

……跳蚤在母亲紫色的肚皮上爬,爬!在母亲积满污垢的肚脐眼里爬,爬!在母亲泄了气的破皮球一样的乳房上爬,爬!在母亲弓一样的肋条上爬,爬!在母亲的瘦脖子上爬,爬!在母亲的尖下巴上、破烂不堪的嘴上爬,爬!母亲嘴里吹出来的绿色气流使爬行的跳蚤站立不稳,脚步趔趄,步伐踉跄;使飞行的跳蚤仄了翅膀,翻着筋斗,有的偏离了飞行方向,有的像飞机跌入气涡,进入螺旋。跳蚤在母亲金红色的阴毛中爬,爬!——不是我亵渎母亲的神圣,是你们这些跳蚤要爬,爬!跳蚤不但在母亲的阴毛中爬,跳蚤还在母亲的生殖器官上爬,我毫不怀疑有几只跳蚤钻进了母亲的阴道,母亲的阴道是我用头颅走过的最早的、最坦荡最曲折、最痛苦也最欢乐的漫长又短暂的道路。不是我亵渎母亲!不是我亵渎母亲!!不是我亵渎母亲!!!是你们,你们这些跳蚤亵渎了母亲也侮辱了我!我痛恨人类般的跳蚤!写到这里,你浑身哆嗦像寒风中的枯叶,你的心胡乱跳动,笔尖在纸上胡乱划动……

乱箭齐发者认为莫言亵渎了母亲,而莫言用六个惊叹号来声明没有亵渎母亲。接下去是我,作为《欢乐》的读者,一九九〇年第一次读到跳蚤这一段时,我被深深打动;一九九五年三月我第二次阅读到这里时,我终于流下了眼泪,我感到自己听到了莫言的歌唱,我听到的是苦难沉重的声音在歌唱苦难沉重的母亲……母亲的肚皮变成了紫色,母亲的肚脐眼积满了污垢,母亲的乳房是泄了气的破皮球,母亲的肋条像弓一样被岁月压弯了,母亲的瘦脖子、尖下巴还有破烂不堪的嘴……这就是莫言歌唱的母亲,她养育了我们毁灭了自己。

同一个事物产生了两种截然不同的声音,指责《欢乐》的他们和被《欢乐》感动的我,或者说是我们。

因此问题不再是母亲的形象是不是可以亵渎,而是莫言是不是亵渎了母亲这个形象,莫言触犯众怒的实质是什么?

一目了然的是他在《欢乐》里创造了一个母亲,不管这个母亲是莫言为自己的内心创造的,还是为别人的阅读创造的,批评者们都将齐文栋的母亲视为了自己的母亲。

问题就在这里,这是强迫的阅读,阅读者带着来自母亲乳头的甜蜜回忆和后来的养育之恩,在阅读《欢乐》之前已经设计完成了母亲的形象,温暖的、慈祥的、得体的、干净的、伟大的……这样一个母亲,他们将自己事先设定的母亲强加到齐文栋的母亲之上,结果发现她们不是一个母亲,她们叠不到一起,最重要的是她们还格格不入。

齐文栋的母亲为什么一定要成为他们的母亲呢?叙述者和阅读者的冲突就在这里,也就是母亲应有的形象是不是必须得到保护?是不是不能遭受破坏?就是修改也必须有一些原则上的限定。

因此,母亲的形象在虚构作品中逐渐地成为了公共产物,就像是一条道路,所有的人都可以在上面行走;或者是天空,所有的人都可以抬起头来注视。阅读者虽然有着不同的经历,对待自己现实中的母亲或者热爱,或者恨,或者爱恨交加,可是一旦面对虚构作品中的母亲,他们立刻把自己的现实,自己的经历放到了一边,他们步调一致地哭和步调一致地笑,因为这时候母亲只有一个了,他们自己的母亲消失到了遗忘之中,仿佛从来就没有过自己的母亲,仿佛自己是从试管里出来的,而不是莫言那样:“母亲的阴道是我用头颅走过的最早的、最坦荡最曲折、最痛苦也最欢乐的漫长又短暂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