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绿光往事 新村如何成为古都(第3/5页)

这里真的是一个神奇的自足社会,它看起来什么都没有,却又什么都不缺,在这里,什么都被照顾了,你有更多金钱也无处给你消费。如果世界上真有一种「社会主义天堂」,在我想,它应该就长这个样子…。

所有的社会主义天堂,当然都是一种假象。就连中兴新村那种宁静美丽的「和谐社会」,底层也有六○年代台湾的专制统治与军事压迫。花木扶疏的街容与蝉鸣不已的环境,底层也掩盖着老百姓恐惧噤声的「社会控制」。

可是中兴新村还是都市计画史上一个有趣的例子,一个为了政治目的所建设的「人工城市」,完全没有自然发展的前提,它原有的乡村和丛林面貌被弥平了,凭空建造了一座排水良好、街道整洁的「上班城市」,有点像是今天马来西亚吉隆坡的行政专区的布城(Putrajaya)一样。中兴新村这座「人工城市」几乎没有「自然城市」常有的缺点,因为它没有自然成长的痕迹,因而也就没有随着自然发展而来的违建、破坏、和脏乱,更没有因为私产所有权所带来的各种都市规划的难题与扭曲。它贯彻了建造者的「意志」,城市规划前的任何地理迹象都不曾留下(也许只剩地形起伏和远方山景),可见「清除」的彻底,它是没有历史的,它和孙悟空一样,是从石头之中一夜之间迎风诞生的。

这座人工城市更反应了建造者的「想像」,它不像任何台湾的城镇,倒像是对美国郊区「花园城市」的向往与回应。它有莲花池和梅园,它有大片草坪和周边花圃,它有环山的绿荫道路和幽静的住宅巷弄,它有办公楼与宿舍,也有学校与医院。它的建筑并不取材于台湾乡间的红墙黑瓦,它的植物选择也不同于台湾乡间的绿竹茄冬,它立基于台湾乡间,包围在草屯镇往南投镇的路上,但它远眺欧美社会,想要脱离现实世界,投入另一个「更美好」的社会。

中兴新村这种奇特的建造心理与建造哲学,纪录台湾某一个世代的政治雰围,后来它的发展命运诡谲,也和它的建造前提有关。台湾政治发展中的一个突如其来的「冻省」行动,使得中兴新村一夕之间被「遗弃」了,它的功能也突然「终止」了,它原来数量庞大的公务人员一夕之间被分派到各种地方。政治上一个决定,城市也突然「时间停止」了。

这一刻,我回来参加姨丈的葬礼。车子一个转弯,经过了小公园,熟悉的巷道映入眼帘,同样的二楼公寓,同样的红砖围墙,同样的矮树篱笆,连巷口的榕树都还有着相同的弯腰姿势,我知道我已经又回到魂牵梦系的旧地。几十年来,我去过的每个地方都变了,唯有中兴新村没有变。

其实它也变了。变得有一点衰败了,房舍的老旧沧桑浮现了,各种暂时使用的违建也横七竖八的生长了,昔日簇新的办公楼如今也褪色了,招牌与商店也变多了…。但其他台湾乡村都变了面貌,它却大致还和四十年前一样。

我来到位于新村山脚下的殡仪馆,坐在略嫌侷促的小礼堂里,丧礼乐队是穿着开衩短旗袍的辣妹,像「女子十二乐坊」一样,正用胡琴、古筝等乐器演奏着不知名的哀乐,但曲子我愈听愈觉耳熟,最后我才恍然大悟,乐曲其实是放慢了速度的罗大佑《爱的箴言》,没多久又有一首曲子被我认出,那是放慢转速的《月亮代表我的心》,台湾的世俗葬礼一向「与时俱进」,永远能够吸纳新的元素成为新的内容,和布袋戏一样。

坐在礼堂里,在哀乐缭绕中,我忍不住低下头想,台湾究竟该旧还是该新?或者用时髦的话说,台湾该「守旧」还是「创新」?从前这个题目容易回答,但今天这个问题可就难了,我们已经知道「历史」得来不易,我们不会轻易放弃任何已经拥有的东西。这个问题放到中兴新村来,我们应该怎么想?

中兴新村的建造理由与建造哲学是过去的历史了,今天我们已经不再可能用如此激烈的手段和天马行空的想像力,去对付某一个存在的环境,也就是说,我们是不再可能建造另一个「新村」了。但已经逐渐古老的「新村」怎么办?我们要拿中兴新村怎么办呢…?

我想起朱天心小说《古都》里的台北,一个恣意破坏记忆的城市,叫人想让记忆驻足流连也难。事实上,何止是台北,你回到台湾任何一个你成长的城市乡镇,你都会发现找不到昔日的故厝(已经拆掉了),甚至找不到昔日的街道(已经拓宽改建了),你可能也找不到旧日的学校或校舍、古庙或庙前的老榕树…,那些做为你记忆座标的足迹碑痕都已流转变换,你忍不住要问:「这是哪里?」甚至要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存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