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绿光往事 新村如何成为古都(第2/5页)

三姨丈、四姨丈是我们新得到的「外省亲戚」,这个交往过程是「水乳交融」、「相濡以沫」,充满善意和感动的。事实上,在没有「蓝绿对抗」、「省籍情结」的操作之前,民间这种自然因为通婚、近邻、交友而得来的文化交流,大多是一些充满趣味和饶富人情的经验,很少有仇恨、敌视的交往。可能因为我们的身分地位,看不到真正大权在握、霸道横行的外省高官,位居基层的外省流亡知青,大家同是天涯沦落之人,彼此相惜相敬,也是不难想像的事。

但我们看见的不只是我们自己的亲人,像我的三姨丈、四姨丈,我们通过他们,也窥见了其他外省人的生活与生命基调。我会在过年拜年之时,看见他们同样来拜年的同事或远亲,我们因而有机会同桌吃饭,听见他们用未改的乡音谈论着时事、国事、家乡事;我们也在这些短暂的相遇中,感受到他们的情感、情怀、与情操;这都是让我用「有血有肉」的方式,了解流亡在他们不曾想像的地方的这群失乡的人。更有意思的,我在这些点点滴滴的经验中,窥见了一个值得研究反省的「独特社会」:中兴新村。

在六○年代初次来到中兴新村的时候,我很讶异「它」与其他台湾农村乡镇的「不一样」。第一个不一样是它的「相貌」,我居住的乡下当时大部分还是四合院式的农村住宅,ㄇ字型的房舍围着一块晒榖场,农舍本身不是土角厝就是红砖平房;乡镇的街市商业住宅,最常见的是二层楼建筑的水泥房,基本上也是砖造的,富裕的店家或许有一块「洗石子」的地板或骑楼,那是比较稀奇的。少数的公家机关使用的建筑,有的用了旧有的日本木造房舍,像我们小镇上的医院;或者用了日据时代留下来的洋楼,像我们当时的镇公所;只有我们小镇上富裕的农会,才用了四层的钢筋水泥「摩天大楼」…。

但来到中兴新村,它却有着大型公用建筑和大量的公园绿地;村界入口之处,不但有巍巍的牌坊大门,还有莲花池相迎;它完全没有商店招牌,却有美丽的街树和道旁花卉,红砖灰瓦的花园公寓整齐排列,秩序井然。那个时候,当然,我还没有能力了解,为什么它是那么的「不一样」…。

对我来说,中兴新村给我一个「理想国」的感觉。主要的一个原因,是它的地景与建物看起来无不秩序井然,街道整齐干净,到处花木扶疏、宁谧安详,没有乱七八糟的碍眼建物(在这里看不到石绵瓦的铁皮屋),也没有露出破败之象的公共建设(每一座公共建筑都是新颖而端庄堂皇)。它不像我们农村到处有鸣声不断的鸡舍猪圈,更有各种水田池塘的堆肥烂泥,中兴新村对我来说,是一座「不食人间烟火」的全新市镇,它没有稻田菜圃,没有农家不可或缺的竹丛(提供日常生活使用的竹子和食用的竹笋),但它也没有我们小镇街市充斥的各种店招和商店,我不能想像它究竟靠什么生活?

我第一次亲履中兴新村是民国五十一年(一九六二),距离它的建设使用(一九五七)才不过五年,什么都是新的,倒是树木已经绿叶成荫了,不知道是保留了原有树木,还是移植而来?很快的,刚刚上学的我,就从学校老师以及其他长辈那里听来一些轶闻掌故,知道中兴新村是为台湾省政府的「疏开」而建设的新市镇,市镇的居民不是农民商人,全部是在各种政府机构上班的公务人员。我虽然没赶上战争,但听父执辈讲述「美军空袭」时老百姓如何「疏开」种种故事,对「疏开」略觉有些概念,对政府机关疏散到山间乡下的「必要性」也深信不疑。

了解中兴新村的居民不靠耕稼商贩生存,并没有解消我对它的羡慕与好奇,我在这个清洁美丽的小城看见另一种生活。譬如说,它有富丽堂皇的「中兴会堂」,那是一座纯白色巴洛克式的巨大礼堂。礼堂平日可能做省府大型集会的场地,但在周日,它又摇身一变成为播映电影的「住民娱乐场」,所有的省府员工,自然也包括我的两位姨丈,都能拿到若干电影券,周日下午,这座白色大礼堂充满嘉年华会气氛,门口那一片广大的绿地广场更成为住民放风筝、逗小孩、晒太阳的「中央公园」。

最让我感到神奇的是,当时的中兴新村从外表看,几乎看不到商店和招牌,也没有令人头疼的摊贩,但似乎居民生活上的各种需要都受到照顾。我的姨丈会带我们走往一个机关建筑,一个转角里我们会发现一家省府的「福利社」,它像后来我所认识的「超市」一样,供应着省府员工的日常生活所需,公务员们不一定用「金钱」来做交易,有许多「配给」的物资也在这里领取,省府员工的许多福利也都变成某种「票券」,凭着一张小纸条,他们有时候可以领到奶粉,甚至是一台电风扇…。但小时候的我期待的还不是这些,而是在福利社的一角摆着一只厚重的冰柜,姨丈会要福利社里的工友从中取出冰棒或雪糕,那冰凉浓郁的奶香美味,四十多年过去,我还觉得难以忘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