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绿光往事 文学门缝(第3/4页)

但读着读着,他依稀感觉句子里有一种决心、有一种悲凉,又有一种大海中茫茫不知所以的卑微宿命,让他对自己的人生与未来也同时感到奋起又感到哀伤,好像在无边星空下的大海漂流的就是自己。

但「理解」本身是多么神祕的一件事。你本来不能「理解」的书本与内容,竟然看着看着、想着想着,有一天突然就懂了,而且以后就永远懂了。你似乎是能够「超越」自己的,更能与过去的自己决然「断裂」,「懂」与「不懂」好像是天壤之别,但又只是一线之隔,前后同一个的你好像已经是不同的人了。

这正是我少年时期奇妙的文学因缘,每月坐拥一本无从选择的《幼狮文艺》,但在杂志内容里面,我却因此认识了绝大多数与当代文学艺术活动有关的人物、名字,也认识了各种文体文类,譬如我在其中读到了台湾的「现代诗」,发现它们与课本里说到的胡适的「白话诗」完全不一样,它们更自由、更晦涩,也更富破坏性,更别说连一个韵也没有。我也从中认识了个别诗人的名字与他们的特色,也因此就给了我线索后来继续追踪他们的名字,进而读到更多书,而那正是一步一步走进厅堂的机会。

但正在与「理解」搏斗的我,并不知道有一个更大的因缘正等着我。每天在农村稻田间百无聊赖的学校生活里,十三岁的我不会知道、也不能想像,仅只是六年之后,我将会来到这家杂志社打工,跟随其中一位我读过名字的诗人工作,坐在另一位我读过名字的小说家的办公桌对面,并且因而认识大部分我在杂志上曾经读过名字的作家与艺术家。

在管理这本《幼狮文艺》杂志之前,我的读书像上帝掷骰子的机遇游戏。家里只有几本数得出来的图书,等到少年时期阅读胃口一开,很快就「山穷水尽」了。这种心智上的饥渴,比青春发育期的肉体饥饿还来得更早也更强烈一些,这位少年必须在同学当中寻求一切书本的来源,每当我打听到有人家里有某种不曾听闻的图书,我就找机会到人家家里去看,用一个或两个下午借读完那些书。

有一次,班上一位女同学告诉我,她家里有全套的《世界各国童话故事全集》(这听起来太吸引人了),但那些书是属于她弟弟的(当时我也没有察觉这当中有着一种重男轻女的不平等),我得要先征得她弟弟的同意。我去了她家认识她那位只小我们一岁的弟弟,用一切我能讲的故事取得他的欢心,他终于同意让我看他珍藏的那一大套二十本的故事集,并且要我读完之后必须讲给他听,我当然也欣然同意了。但我花了将近一整个星期的下课时光,才陆续读完那些书,而且有两次因为回家太晚,被母亲用鸡毛撢子狠狠打了一顿。

这些觅书的经验让我发现,常常家庭背景愈不相同的同学,愈有机会拥有不同的书种。同班同学有的是外省籍公教人员的小孩,他们有时能朗诵出我不曾在课本上读到的诗词,有一位女同学就能流利背诵全篇的《木兰词》,让我羡慕不已。等到有机会拜访她的家庭,发现她家也一样是空荡荡的家徒四壁(那时代谁是有钱的呢),但书架上仅有的几本书当中,仍然有我不曾知晓的《胡适文选》和蒋梦麟的《西潮》,而《胡适文选》就是后来影响我一生想法与工作甚巨的书。坐在同学家的藤椅上读这本书时,我怎么样也不能想像,三十年后我会得到「胡适纪念馆」的委托,重新编辑《胡适作品集》,并且为了这个缘故,成了一件诽谤官司的被告。

总是读着不属于自己的书,养成我必须很快完成阅读的习惯。童年时还有一种重大的阅读活动来自镇上的「租书店」,通常店里会放有数量不少的武侠小说和漫画,供小镇上喜爱消遣读物的人们租阅。大人们通常租的是武侠小说,小孩则爱租漫画,什么小孩有零钱租阅漫画?回想起来,大部分是家里开着小店的商家小孩,忙碌看店的大人可能给一些零用钱求得小孩的清静,或者小孩自己很容易在现金交易的小店里轻易取得金钱,他们就成了有钱租书的小富翁。

这些小孩大都直接在租书店里看书,可能这种读物拿回家也不容易受到父母的赞成,但租书店似乎并不介意租书者的旁边多两位「分读」的小读者。这就是我们这些嗜读者的机会,我们可以坐在熟识朋友的旁边,看着他一页一页翻过去的图画,不花一分钱,我们也读完了这些书。正是因为贪心的缘故,我对坐在一个朋友旁边分读一本漫画书也感到不满足,后来我发展出一种技能,我坐在两位租书朋友的中间,可以同时阅读左右两本书。只是我必须自行剪接两本书的阅读顺序,像是蒙太奇一样,也许就是这种技能的建立,让我后来走在看文字维生的编辑生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