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绿光往事 文学门缝(第2/4页)

看来只能求助于比较大众化的小说,我再问:「《金银岛》?《鲁宾逊漂流记》?《三剑客》?」摇头,但后面有一个勇敢的声音说:「有看过卡通。」

嘿,你们不都是热爱文学,所以才来参加文艺营的吗?那你们都看些什么?

有两个人看过琼瑶,有三个人看过金庸,有一位竟然读过金幸枝,但他们连听也没听过倪匡。我已经快抓狂了,那《三国演义》呢?《西游记》呢?《水浒传》呢?没有。《三国演义》看过日本版的漫画,认识的悟空是《七龙珠》里的悟空;《水浒传》?没看过,《红楼梦》?嗯,好像有听过这个名字…。

你们喜欢读书吗?喜欢文学吗?台下全部都点头,一双双全是无辜的眼睛。一位少年犹豫而谨慎地补充说:「只是不太知道文学是什么。」

可怜的孩子们,他们已经比从前富裕,但家乡还是贫乏的,他们的父母可能并不知道。我勉强讲完了那场演讲,每个例子都要停下来讲一段它的故事,内容和计画完全不一样。

回台北的巴士上,我跌入了回想:出身和他们一样的我自己,在讯息匮乏的乡村成长,是得到什么样的幸运才进入另一个读书世界的呢?

第一个原因可能是兄姐的庇荫。在城里读书的大姐率先变成了文艺少女(但她的机缘又是如何得来呢),她带回来乡下没有的书,开启了一扇神奇的窗,其中一本《少年维特的烦恼》,就让我陷入沉思,内心激动,赶紧躲到田里,免得母亲看见我红肿的双眼。比我大一岁的二哥喜欢画画,他找到了在台中的美国新闻处,那里有各式各样的英文艺术图书,他努力借来读着,并且试着和我讨论(虽然我一点用处也没有),来了解那些神祕的内容,这又为我打开了另一扇窗…。

但另一个原因,我猜想是一本杂志。上初中的时候,我在班上当学艺股长,我的工作包含保管班上订阅的杂志,每个月我都会收到一本《幼狮文艺》。虽然是现在被视为反动机关的「救国团」办的杂志,但那个时代的《幼狮文艺》可是最前卫的文学杂志。每一期杂志里我会看到龙思良令我眼界大开的美术设计,看到后来才成为摄影家的阮义忠用简洁线条画乡土题材的小插图,一两笔画出一张竹凳子或者锄头和畚箕,最让我爱不释手。我会读到很好看的小说,像段彩华写的文笔干净俐落得像海明威的短篇小说,他幽默的文字常常让我在课堂上偷看时忍不住偷笑出来。

有一天,我在杂志里读到朱西甯写的《冶金者》,我感到苦恼,因为文字太奇怪了,我觉得没办法看懂,可是又觉得深深地被作品吸引;我还没有解决这个困难,又读到了七等生的另一篇小说,这更奇怪了,连作者的名字都没办法理解,小说里更有些地方透露着近乎色情的猥亵描写,一个男子掀开一位陌生女子的裙子,注视着深处的肉色内裤,它让我深受震撼又感觉到道德动摇,我完全不了解,却又完全忘不了。不明白又受吸引,有一种力量拉扯着我,把我拉着向前再前,我苦苦思索,寻找每一本可得的书,一步一步,不知不觉,我已经钻入文学的门缝,进入一个巨大的宫殿了。

只是因为朱西甯和七等生几篇令人困惑的短篇小说,少年的他闯进一个巨大的文学宫殿,但也无端卷进一场与「理解」的搏斗。那是六○年代的旧事,一个乡下小孩在他资讯封闭的世界里,要如何才能知道文学史上有过「现代主义运动」这回事?

就像和天使摔角一样,他必须使尽吃奶的力气,不断转变可能的认识基础、反覆咀嚼,才有那么一点点可怜的想像。他会在多次的思索之后,傍晚独自坐在空无一人的操场角落,下决心一样,告诉自己说:「那一定是这个意思。」但没有人能告诉他那究竟是不是对的。

尽管这些从杂志里新传递而来的「文学」,令他困惑并且深深着迷,他却还是不能明白它们的意义和「应用」。譬如他就不可能在作文课里把这些新读来的内容应用在写作之中,他还是比较熟练利用别的地方得来的知识。他手上就有一本书,是某次作文比赛获得的奖品,书名叫做《人生的座右铭》,那是道声出版社出版的励志书,里面充斥着各式各样名人的格言名句。这些句子并不难懂,在作文课里就非常好用,好像作菜时的味精一样,任何作文题目只要洒上一两句名人精鍊的隽语加以调味,分数立刻会高出好多。

但也有一些例外,即使是这些片段而支离的名人格言,有时候也会让这位乡下少年陷入苦思,不知道如何来理解这句话的意思。像他有一次,就在书中读到一句从哥伦布《航海日记》里摘来的话:「今天我们继续航行,方向西南西。」因为句中缺乏某种常见的道德指示,也没有看到它明显地解释了世界上的某一件事,使得这位少年有点不知所措,不知道它为什么和其他意思丰富的名句会放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