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家族私史 父亲的水晶(第3/3页)

草帽也是我喜欢的,那是和巴拿马草帽造型相似的大甲草帽,用蔺草编成的西式帽子,父亲年轻时候身着西装,头顶西式草帽的模样是我熟悉的。

「还有这些书和簿子。」妈妈又搬出一些发黄的簿子和书本。

一本厚书是日文的《化工辞典》,那是姐姐从图书馆借来给他的书,不晓得迟了多少年没还了;另一本是日文的《桥梁工程》,书名页里签了父亲的名字,写着「矿冶科二级生詹旺」几个字,可见那是日据时代父亲在台北技术学校读书时用的课本了,历史超过五十年,不知什么缘故流传了下来。我打开书本,看见许多书边写了笔记和算式,依稀还可想像一个年轻用功的影子。

然后是一些老式的笔记本,很多是矿场的帐本,有一本最有趣,里面画了许多坑道设计的草图;有几页突然变成英文,仔细一读,发现是写给「美援会」的求助信草稿,请求资助一个矿场可用的二手「帮浦」(pump)。父亲没有学过英文,那大概是通过别人的指点,尝试用拙劣幼稚的英文完成一封信,有好几个句子有反覆修改的痕迹。战后物资缺乏,工业用具也极难取得,为了让矿场能够继续运作,父亲不得不向美援会求助,而美援会的审核者也许包含了美国人,申请书信不得不用英文,父亲只好在笔记本里反覆练习。

这封信究竟寄出没有?他期盼得到的「帮浦」终究到手没有?我无从知道,父亲也无从让我探问了。但笔记本里与陌生语文的奋斗痕迹,侧写了台湾某一个时代人民的生活故事,笔记本无论如何是该留下来的。

妈妈和我两人一边翻捡父亲的遗物,一面嗟叹人事已非,偶而也出现一些对逝者的怀念或疑问。最后,我整理了一大箱父亲的遗物,连同家里的旧东西,包括餐桌、碗橱、挂钟等,满满一车载回台北。

几天之后,受到电击一般,我突然想起另外一些要紧的东西,急急忙忙打电话给妈妈:「爸爸那些水晶矿石呢?」

父亲长年以开采煤矿为正业,但有时候也为别人探勘,寻找矿苗,足迹几乎遍及台湾各地山区。我几次和他一起入山,发现他和每个山区林班(伐木的工作组织)都熟,每个山区部落也都有熟识的原住民朋友。探勘矿苗时常常会带回各式各样的矿石样本(也就是所谓的「露头」),父亲对这些矿石好像也不以为意,大部分就放在他矿场的办公室里,有些稀奇好玩的,他才带回家,平日就随意堆放在客厅书桌旁和厨房碗橱旁的地上。

矿石有大有小,有铁矿石、黑色云母,还有墨绿色的辉石。但最多的是石英,白色的石头上长出透明的水晶,一根根的结晶构造,好像宝石巨柱一样,令人看了喜欢。有的水晶是黄色的,也有粉红色和紫色的,还有些是不透明的乳石英。有一块黑色大石,大约有五十公分高,切开的石头内心,是一根一根霭霭发光的紫色结晶,漂亮极了。后来我有机会在矿石店里或自然博物馆里看到各种石英矿石,我很少再看到这么巨大而美丽的样本。

「咦,没看见啊。」妈妈在电话那头说:「我收拾东西的时候,也没有看见那些石头,不知道都到那里去了?」

妈妈想了又想:「已经很久没看到了,好像不是现在才不见的。」

所以那些宝物是不见了。我心里惋惜着,后来我在自然博物馆里一面看着矿石收藏,一面和长大的小孩描述那些美丽的矿石,小孩耸耸肩,一副「那又怎样」的意味,我只好喃喃地说:「因为你没有看到它们有多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