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家族私史 父亲的水晶(第2/3页)

老挂钟是外祖母留给妈妈的遗物,原木色的面板镶了黑色木框,上面是大号数字的钟面,下端玻璃窗可看见左右摆动的黄铜制钟摆,上紧发条后,走起来很有精神的嘀嗒嘀嗒,每半小时会敲钟一次,发出当当当轻脆的声响。挂钟虽然年事已高,但所有零件机械都还保养得很好,除了会愈走愈快,将军赶路一般,没有其他问题。它的钟响几乎不分昼夜地陪伴了我们有记忆的所有时光,我怎么舍得放弃呢?

红色的圆餐桌和伴随它的十二只板凳,是妈妈的嫁妆。那个年代,谁家都有一张红色的圆餐桌,但我还没看过有谁家的餐桌好过妈妈的这一张。上好的木头,重量就比一般餐桌沈得多,搬动的时候就感觉到它的厚实,连凳子都比别人重了许多;漆色也与众不同,虽然也是暗红色,但又透着一种艷彩,已经几十年了,擦干净时还会闪闪发亮,好像新的一样…。

唱片指的是父亲留下来的日本唱片;碗橱也是用了几十年的木制品,有纱窗拉门那种,现在没得见了;粗碗也是外祖母时代留下来的…。

「拉叽欧已经不在了。」拉叽欧是Radio的日文发音,妈妈的意思是那座留声机兼收音机已经不在了。

「为什么?」像是晴天霹雳,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你哥哥说要换音响,那只拉叽欧太旧了,就把它丢了。」妈妈在电话那一头说,她好像没有感觉到损失,也许她觉得新东西比较好。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恐怕已经半年了。」

我感觉焦急起来,在我没有回家的时候,家里并不是静止等待的,它本身也是变动不居的,旧东西会消失,记忆将不存。我急忙跟母亲说:「星期天我就回来整理家里的旧东西,我也会整理爸爸的东西,在我没回来以前,你先不要丢任何东西…。」

到了周末,我依约驱车赶回乡下老家。进到家里,客厅和房间已经都是四壁空荡荡的凄凉模样,空气中瀰漫着翻动旧衣橱特有的霉味,卧房裸露出床架,衣柜的位置也空了,留下墙壁上一个灰尘框住的空白,只有厨房和餐厅还有一点「继续营运」的人烟迹象,妈妈显然是已经打包多时了。东西收拾过,大件家俱綑起来,杂物则装入纸箱,东一堆西一堆散放在客厅和房内的中央。

妈妈看我回来,也不多说,指着客厅一个角落说:「那些是帮你留下来的东西。看看你还有没有要些其他的?」

我顺着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看得出角落里有一个最大件的圆形物体,用旧衣物綑包成一团,那应该就是家里那张古董红桌的圆桌面了,它的十字型脚架已经收起来,另外綑成一包。旁边一个正方体,也用衣物包起来,应该是家里旧有那个双层纱门的碗橱。地上一个小长方型物体,也用布包着,看大小应该是家里的祖母挂钟。旁边还置放了一些包装好的东西,加上几只零星的纸箱,看不出装了什么东西。

「爸爸的东西呢?」我问。

妈妈领我走到通往厨房的走道,走道墙边零乱放了些东西。妈妈说:「我还没收拾,也不知道你要些什么。」

地上一只纸箱,妈妈从里面一捞,拿出父亲的西装和皮鞋:「伊的西装和皮鞋你要吗?」

西装当然是太旧式了,也没有人穿这种的样式了,我拿起来在身上比一比,说:「太小了,我穿不下,也许留给大哥吧?」皮鞋我也试了试,一样是穿不下。旁边还有两双进出矿坑用的双趾胶鞋,也是没法用了。

「比较好的那一套衣服和皮鞋,给他自己穿去了。」妈妈说,我也想起来入歛时父亲的打扮,那是他生前盛装时最常穿的灰西装,还有他每天擦了又擦,永远亮晶晶,穿了超过三十年的一双暗红棕色皮鞋。父亲有一套保养鞋子的道理,他曾经说,修鞋、换底要在基隆,因为地方港口特别潮湿,修鞋匠用的缝线比较耐潮,在其他地方修的鞋,穿到了潮湿地方,缝线很容易就烂掉了。

「但我留下了这个。」妈妈拿出父亲玳瑁镜框的老花眼镜,作势戴上,表示她还要继续使用;那个匮乏年代的思想,是不会丢弃任何还有利用价值的东西,没有合不合用的问题。我有一次在曼谷逛跳蚤市场地摊,看到地上卖旧货的,除了各种老花眼镜以外,还有大量全副和半副的假牙,但谁会买别人的假牙放进自己的口腔之中?

「你不怕他在阴间看报纸找不到眼镜?」我想起舅舅曾经梦见外祖母向他讨假牙的故事,冲口想说出,临时又煞住了车。

妈妈双手又一边一样拿起东西:「你爸爸的手杖和草帽。」

「这个我喜欢。」我很高兴地拿起来把玩。那是父亲在矿场里用的手杖,握柄是个不锈钢的小尖嘴锄,下端是摩梭得发出光泽的深色硬木,杖头则包了铁。我曾经在多张照片里看到父亲扶着手杖站立或行走山路的模样,但不曾看见父亲在家里用它。我有几次和父亲一起进入山区,他也只是在路上捡一根竹子或树枝当做手杖,并没有用他的专用手杖;事实上,这只手杖是父亲过世前几年,才由一位矿场的老工人帮他带回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