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家族私史 在山中(第2/3页)

父亲本来在煤矿矿场工作,生病回家之后,只能受委托在家里画画地图,替别人申请煤矿开采权,赚一点维持生活的小钱(那是远远不够的)。后来身体好了一点,他也更积极地介入探勘,以及与省政府矿业厅的接洽;除了已有的地质资料之外,他也想确定各种矿藏的内容,偶而就要亲自出门寻找「露头」,找到「露头」几乎就是地层推断的积极证据了。

今天就是一个出门寻找「露头」的日子,父亲身体不好,需要一位帮手来提东西、背东西,我已经上了初中一年级,是个可信赖的大小孩了,今天就轮到我和父亲出门。现在,绑在我背上的布袋里放满了口粮,有填饱肚子的饭团和葱油饼,也有生津解渴的浅渍小黄瓜,和桃太郎一样,我是准备好要出征了。

父亲戴着斗笠,柱着拐杖,走在前面,我也戴着斗笠,背上背着一袋子食物,腰间还有一壶水,走在后面。我们先乘坐客运车一颠一簸地来到国姓乡的山区,父亲先到小街上转了一下,找到一位熟识的老工人。没说几句话,有点佝偻的老人很有默契地点点头,回屋里在颈上绑了一条毛巾,戴上一顶斗笠,蹬着一双高筒雨鞋,背上一个竹篓,手上更拽着一只挖土的丁字镐,不出声地跟着父亲和我的后面。

一开始本来还像是在农家的后院走路,很快地几个转弯,人家愈来愈少,然后就全是山路了。山路坡度不小,树木也密集茂盛,虽然给了我们树荫的遮蔽,但我还是听见老工人气喘嘘嘘的声音,父亲回头示意我帮老工人拿那根丁字镐,我去拿了过来扛在肩上,不料却发现它比想像沉重很多,但好强的青少年怎么肯示弱?我涨红了脸,换了一边肩膀,继续扛着它大步走路,父亲一切看在眼里,嘴角微微一笑,也没说什么,转身就走在前面了。

父亲在前方引路,我肩着丁字镐紧随在后,佝偻的老工人背着空竹篓步履艰难地走在最后面。

从村里的柏油路转进未铺装的农村小路,一开始还好像走在村庄的僻静处,我处处可以看见农家的后院,看见晒衣服的妇人和随处走动的鸡只。走着走着,住家开始稀少了,但还看得见稻田,坡地上也还有一些果园,园中整齐站着结实纍纍的果树,外面则有人工修整的围篱。

几个转弯之后,父亲开始转进一条坡度较陡,仅容一人的狭窄山路。我感觉眼前一暗,光线减少了,两旁都是高大的树木,树荫遮盖了山路,走路变得凉爽。我本来已经一身是汗,现在感觉凉风袭来,溼透的汗衫贴在背上的皮肤有冰凉的触感。前方看起来是更幽暗浓密的树林,父亲究竟要去向何方也开始成为我心中的疑惑。

父亲在一处溪涧流水旁停了下来,溪水从我们脚边湍湍流过,发出琤琤琮琮撞击溪石的声音,溪石上有两只黑色的蝴蝶像是对话一般忽上忽下飞舞着。但父亲盯看着的不是山路的前方,而是溪水流下来的山壁。路边的山壁有涓涓细流流下,水流向上分开了浓密的树木,看得见一些参差的石块。

父亲向老工人使个眼色,咕哝地讲了一句日文,老工人也不答话,从竹篓中取出一把开山刀,卖力地爬到山壁上,开始劈开左右的植物和树枝,似乎是开出一条道路来。

父亲也攀爬上去,踩在水中,示意要我跟上。大概是看出我的困惑,说话本来不多的父亲偈语一般解释了几句:「没有路了,水就是路;水走过的地方,路就开了。」

可怜的年轻的我,被这几句哑谜弄得加倍迷惑,又不敢追问。也许还要等我多上了很多年的地理课和地球科学课,我才逐渐明白这些话的意义。

我们三个人踩着小水流和错杂的石块,避开悬在头上的树枝以及突如其来的蜘蛛网,小心两旁高可没顶的剑草,我们在密集的草本植物与树林中前进,只是顺序现在颠倒了,老工人在前方砍着杂草树枝,父亲跟在后面,我则紧握丁字镐跌跌撞撞,深怕落了单。

在不见天日的密林里,也不知道走了多久,额头上的汗水不断流进我的眼睛,我也腾不出手去擦它。我先是听见有蜜蜂似的声音在耳边盘旋,然后那声音逐渐变大,从嗡嗡声变成轰隆轰隆声,最后,泼唎一声,我们三个人从密林里穿出来,眼前豁然开朗,前方竟然是白练般直落的一条大瀑布,底下是一潭颜色碧绿的深水池,远方则是一条蜿蜒的溪流。

我们站兀在山腰上,脚下踩着的小水流显然和瀑布是同一个水源,只是流向不同。父亲观察了一下地形,示意大家往瀑布下沿走。

我们在瀑布下方水潭边休息了一会儿,就着水壶轮流喝了一口水。父亲指着溪流的下游说:「跟着溪流走,应该就可以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