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家族私史 二姐的抽屉

我已经准备好要好好探索二姐的抽屉了,就在今天下午,想到这里,我的内心既紧张又无比兴奋。

窥探搜索别人的抽屉,一向是令人兴奋的事,何况,在我们家里,并没有太多抽屉可以供我探索。

父亲有一张大书桌,放在客厅里,那是一张岁月久远厚重的暗棕色木头书桌,桌面正下方,有两个横向的大抽屉,右边紧贴着桌脚,则有三个直排的小抽屉。在父亲出远门的时候,我已经探索过那些抽屉好多次了,我已经熟知其中的宝藏,必要时,我也能够轻易把内容拿出来据为己有。

书桌右上方的抽屉里,有红线直条的信纸,有玻璃瓶装的墨水,蓝色、黑色、红色,还有很少用的绿色墨水各一瓶;抽屉边上,整齐排着几枝铅笔,一支钢笔,和一枝沾水笔;沾水笔旁边则放着一盒十二个的沾水笔笔头,但它可能已经空了几格,但至少还有八、九个笔头,细心地用毛边纸包着。

左边的抽屉里,放了两卷半透明雪白的描图纸,一些大张的白纸,一旁整齐放着好多项各种硬度的炭铅笔,一把木制的丁字尺,一把铁制的直尺,有公分和英吋两种刻度,还有一整盒二十四色的色铅笔。左边角落则放了两盒印泥,和两个父亲的印章,一个是木制的章,如果邮差在门口大叫挂号信,我们当中就有一个小孩要冲进来拿那个木头章,再冲过去拿给邮差先生用印;另外一个印章是角质的高级章,不知道是什么兽角做的,每当和房东签租约时,父亲就会郑重其事拿出那个刻着篆字的角质印章,口里对着它呼气,然后用力地盖下去。

右边小抽屉里,第一格是一些钉书机之类的文具,第二格、第三格都是制图用具,黄铜做的,闪闪发光,父亲有时候要拿出来用绒布擦拭,并在关节处上油;小油瓶和绒布也放在第三格里,小油瓶有时候我们也拿来润滑家里的老钟,每次发条上了油之后,我们试着拨动指针,它就开始敲钟,发出清脆响亮的声音。

制图用具有很多盒,有一盒全是各种大小的圆规,有一盒则是各种粗细的墨水笔。圆规或者墨水笔,都有加了旋钮的笔头,你得小心翼翼用沾水笔填入墨水,把旋钮旋至你要的出水粗细,画出来的线比任何印刷品还要干净笔直。还有一盒制图器械包含了各种形状的工具,有分脚规和鹤嘴笔。鹤嘴笔有一个可以随意转动的笔头,它的笔头像一只鸟又尖又弯的啄头,当你学会悬腕控制它的方向,你不再需要曲尺,可以画出又滑顺又圆满的弧线来。父亲在画地图的时候,就是用这鹤嘴笔画出一条一条优美圆弧的等高线来。

大哥没有书桌,他和我们一样,都在榻榻米上倚着矮桌读书,他的书放在餐厅旁一个橱柜里,我也曾在他上学的时候探索过那个橱柜,里面有一些高中的参考书和旧课本,一些作业用的笔记本,这些对我没有太多吸引力。但有一本书用包装纸紧紧包起来,我常常看见大哥在假日捧着它读,他在室内跨着大步,对着那本包着外衣的书点头微笑,他时而摇头晃脑,时而颂读出声,十分陶醉的模样。我把它从柜中拿出来,发现那是一本《三国演义》,我试着读它,发现读了几句就碰到困难,我从来没有看过这样的文字。我才国小二年级,文言文对我还是完全陌生的。

有一天傍晚,我又把它从橱柜中拿出来,看不到几个字,大哥就回来了,当场撞见我正在窥探他的橱柜,但好脾气的大哥好像一点都不介意,他摸摸我的头说:「哇,想看《三国演义》?看得懂吗?」

我心虚地摇摇头:「看不懂。」

大哥兴致勃勃地说:「好,我来说给你听。」他把书接过去,打开最前面的书页,摇头晃脑地读了起来:「话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这句话的意思是说,天下的局势,一个国家本来好好的,过了一段时间就会乱,就会打仗,就会四分五裂;可是,一个社会打仗久了,分裂久了,老百姓就累了,打仗的也慢慢打出输赢,国家慢慢就统一了,又合成一个国家。……」

我兴味盎然地听着,这些都太有趣、太神奇了。可惜本来充满夕阳橙辉的厨房开始暗了,大哥突然打住,他说:「今天就讲到这里,下次再说吧。」然后,他就丢下书,做自己的功课去了。

第二天、第三天,我都在傍晚时分捧着书等着大哥告诉我:「预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但他好像忘了,他视若无睹地行经我渴望的眼神,也不介意我手中拿着他心爱的书,他已经是个大人了、身体、言谈都是,我不敢开口要求他。

第四天下午,我又把橱柜里的《三国演义》拿出来,我不想知道故事的下文了,翻开书,试着读它,我发现大哥其实只讲了半页,这半页因为听过了,完全是读得明白的。我再试着读那还没有讲过的半页,很神奇的,我发现自己是看得懂的,半是狂喜,半是猜疑,我继续一段一段的读下去,不知不觉读到太阳下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