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家族私史 山的那一边(第2/2页)

晚结婚的三阿姨和四阿姨来到乡下,已经都有点错过婚期了,在父亲的主导下不无委屈地嫁给了外省人。三阿姨和四阿姨结婚后都住在隔壁的村子里,坐短程公共汽车可达,骑脚踏车可达,不然走路半个钟头也可以到达。因为距离,我们已经和北部的亲戚都断了连系,只剩两个阿姨住在可以常常见面的距离,所以一直维持很亲密的往来。

两位新姨丈都是忠厚老实的读书人,跟随国民政府来台担任基层公务员,薪资微薄但生活稳定,他们都离乡背井,单身多年,不但勤劳,而且多能鄙事,都能够自己缝衣下厨。我们和唐山文化初步接触,样样觉得新奇,至少在饮食方面的确是如此。

两位姨丈,一位来自山东,一位来自河南,都擅长北方的面食文化。手劲大的三姨丈揉面做的馒头,扎实饱满又清甜耐嚼,做的包子则外皮蓬松,内馅丰盛,吃来犹如节庆一般。脑筋灵活的四姨丈花心思发明的三色水饺,分别用胡萝卜、韭菜、和白菜做馅,水饺煮起来皮变透明,露出三种内馅的颜色,成为三种不同颜色的水饺,美味之外另见巧思。

新的饮食文化闯进了我们家,我们开始学习用空酒瓶捍面,试做馒头与包子,也试用白面条煮面(台湾人本来用的是油面),并且做全新的新菜如蒜苗炒腊肉之类的。这样文化混同的新奇趣味每天都在发生,加上我们也正在适应做一个农村的乡下人,我渐渐习惯只有两位阿姨的生活,忘了我有六位阿姨这个事实,更不记得有一位提到名字要低声细语的五阿姨了。

时间一过又是二十多年,父亲过世了,办完葬礼,还有一场尾七的法事,我们选在一个寺庙为逝者唸经并开素筵。葬礼大部分是基督教仪式,因为弟弟是基督徒,对他比较方便;但尾七的法事却又变成带着民俗色彩的佛教,因为妈妈说亲戚们来了总是要拜,结果变成了人格分裂的杂拼丧事。

尾七的法事上,七名和尚虚应故事地含糊唸经,一遍遍音调平板嗡嗡嗯嗯的佛唱让人昏昏欲睡。突然间道场旋风式进来一位戴墨镜的高瘦女子,面貌和三阿姨几乎一模一样,一进门就冲到妈妈面前,妈妈惊叫:「阿云仔?」

两个人抱着开始哭,哭了一会儿,妈妈抽了空又问道:「你怎么知道要来?」阿云说是谁谁谁告诉她的,又说:「阿尼仔走了,我一定要来呀。」两人抱着继续哭。最后,众姐妹围着这位新来的、长相却同出一模的我的「新阿姨」,问东问西,问她这些年来都在干嘛,大家说了又笑,笑了又哭。

我在一旁插不进嘴,心里想着,山的那一边的五阿姨,真的是存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