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田七友记(第3/8页)

从此对思果这种「迷人的唠叨」颇有戒心,不过既然迷人,也就防不胜防。终于又有一次,在夕阳之中,我驾车载思果去尖沙咀同赴晚宴。上得车来,他的绣口一开,我的锦心就茫然了,等到锦心恢复戒心,糟了,车头忽已对着过海隧道的税门。少不得硬着头皮开过海去,然后七折八弯,觅路又开回来。思果一路道歉,最后更拿出一张十元钞票,说要赔我税钱。我大笑。

思果是有名的散文家和翻译家,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但是外人很难想像他的兴趣有多广阔。他是虔诚的天主教徒,对天主教的熟悉是不消说的。在中文大学的宿舍裏,他和李达三神父是邻居,每星期都要在一起望弥撒,一僧一俗,同为(不同意义的)单身汉,又是翻译和文学的同好,十分相得。此外,思果最热中的东西,据我所知,该包括运动,京戏,方言,书法。

思果每天用在运动上的时间是可观的,他说他年轻时体质不好,后来勤加锻鍊才健康起来。也许正因如此,他虽已过了六十,一头乌丝,却仍是「少年头」。他的运动日程,主要是长跑和太极拳,有一度还领着一些年轻的「徒弟」如周英雄、黄维樑等,俨然一派教头。他夸口说能静坐在桌前,一摒万念,便入黑甜,等到悠悠忽忽再睁开眼来,已经是五分,十分,半小时后,而桌前坐着的,又是一个簇新的人了。这种来去自由任意远征的「召梦术」,我是千年也修不来了,不要说半竖着无此可能,就算是全横的时候,也不是召梦便验的。

没有一次见面思果不谈京戏,我相信他这方面也不含糊,是个十足的戏迷。我只能说「相信」,因为迄今为止他只开过一次口,而仅有的一次只唱了短短的一段「战太平」,还是千怂万恿才勉强别过身去,又推说那天嗓子不能作準。所以他作得了準的艺术至境究竟有多高,我还是不太清楚,而他再三暗示总有一天要让我们餍足的耳福,仍然是一个预言。最令我莞尔的一个现象,是在这件事上,思果似乎一直下不了决心,究竟要自谦还是要自负。所以每次自我分析的时候,他总不免先自谦一番,说他的唱工和琴艺不过尔尔,比起什么派的谁何名伶,算得了什么。如是数分钟后,眼见大家渐渐被他说服,有点同意起来,且亦不再企图劝慰他了,忽又似乎心有不甘,语气一转,自我修正,渐渐强调「不过我这副嗓子呢──哎,不瞒你说,好多师傅都说我本钱足。不像样子的胡琴伺候,我还真不──」于是四座忍俊不住,统统笑了。有一次何怀硕,一个小型的思果专家,说这是棋术上的退两步进一步,大家欣然同意。思果听了,只有苦笑的分。

这样的宽容,正是长者可爱之处。调侃朋友,最难恰到好处:如果对方根本不在乎,则调者自调,久而无趣;如果对方十分在乎,又怕反应太强,超过预期。最理想的对象──我不敢说「牺牲品」──是相当在乎,却又相当容忍,那种微妙的平衡,正在似恼不恼之间,使调者觉得有一点冒险,却又终于并没有闯祸,而旁观者只是捏一把──不,半把冷汗,于是宾主释然尽欢。思果正是这么一位可爱的朋友,宽容的长者。所以每次他来我家,都成为众所欢迎的客人,也是我几个女儿最感兴趣的「蔡伯伯」。有时我又不能无疑──说不定思果早已觑破了文友谐谑无状得寸进尺的弱点,故意装出欲恼不恼的神情来逗逗我们,果真如此,我们反而入了他的彀了。

要说思果总是供人谐谑,一味为幽默而牺性,则又不尽然。碰巧在兴头上,他也会取笑别人,摹仿一些名流的口音和语调,博四座一粲。他富有方言的天才,什么地方的口音一学就会。他自己是镇江人,国语略带镇江乡音,发现女画家洪娴竟是小同乡,有机会和她重温「母语」,高兴极了。镇江附近的京沪方言,他似乎也会好几种,却推崇宋淇沪音之正。他在九江住过,江西话不消说得。去年端午之夜,他来我家过节,饭后我们挂起三闾大夫佩剑行吟的拓像,和黄维樑、黄国彬四人诵起「离骚」来,思果用湘音缓吟,别有情韵。此外我还听他学桐城人和温州人的口吻,也颇乱真。至于他的粤语,在此地的「外江佬」之中,要算得是一流的,当然不像本地人那么道地,却也无拘无碍,雅达兼备,在我听来,已经够好的了。有一次在「青年文学奖」颁奖的讲评会上,众评判轮流上台。轮到思果,他竟用粤语侃侃讲了十分钟,听众听出他不是广东人,却欣赏一位「上海人」──本地人习称所有外省人为上海人──把粤语说得这么清爽,报以热烈的掌声,且在他原来无意幽默的地方触发了幽默的契机,引起满堂欢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