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鹅山顶(第2/3页)
「这风水真是不错,气象非凡。」我歎道。
「怎么比得上中山陵呢。」她说。
「中山陵当然气象博大,却不像此地负山面水。要不是墓裏的母亲带大了她的孩子,亚洲第一共和国由谁来带大呢?单凭这一点,这座坟就不朽了。」
「也真是的,来了香港十年,一直不知道国父的母亲葬在飞鹅山上。」
「我想许多香港人也不知道。」
「不知道她怎么会葬在香港。」
当天回家之后,我去中文大学的图书馆借了六七本国父的传记,专找记述杨太夫人的段落,为她描出了这样的轮廓:国父诞生的那一年,杨太夫人已经三十九岁。国父十二岁时,母亲带他从澳门乘一艘两千吨的英国小轮船去檀香山,依他的长兄德彰生活。据说杨太夫人当年就自行回国。此后她的行止在国父许多传记裏都没有记载,直到最后才见于罗香林的「国父家世源流考」:「杨太夫人于清末随长子德彰寄居香港九龙城东头村二十四号。宣统二年夏卒于旅寓。时国父适在海外,由同盟会员罗延年经纪其丧,葬于新界西贡濠涌百花林。」
宣统二年正是辛亥革命的前一年。杨太夫人病逝于那一年的七月十九日,当时国父正在新加坡为革命奔走。推算起来,杨太夫人享年八十三岁。国父之父死时七十六岁,也可称长寿了。但是国父一生只得五十九年,可见革命与建国的辛苦,杨太夫人生于道光八年,卒于宣统二年,生卒之日都在阴曆六月十三,真是巧合。她死的时候,孩子不在身边,革命也尚未成功。古来的志士烈士但知有国,不知有家。国家之幸,未必是家庭之福。每一个伟人的背后,必定有一个更伟大的女人,也许是妻子,也许是母亲,默默地承受着重大无比的压力。接到夏完淳狱中书的母亲,捧着林觉民诀别信的妻子,她们的那颗心,要承受多么沉重的锤打呢?苏轼的母亲读东汉范滂传,慨然歎息。苏轼问她:「我要是做范滂,母亲肯吗?」苏母说:「你能做范滂,难道我不能做范滂的母亲?」
历史虽然由志士写成,其代价,却由无数的母亲担负。
正是初春,怯怯的鸟声在试探空山的岑寂,回声裏有溼溼的野意。我心头思潮起伏。古墓阒然,墓中的灵魂不置可否。几乎忘了,这已经是七十五年,四分之三世纪的古墓了。碑前的石炉裏怔怔地插着十几柱残香,三脚架支着的一个花圈倚在墓前。墓的方向朝着东北东,不能说是正对着锺山。小时候,我虽然拾千级石阶上过白巍巍的中山陵,却不记得那坊门是朝南朝北了。
我们沿石径攀回飞鹅山道,重新驱车上坡,向枕田山进发。意外顶礼过古墓,这一带的荒山野道顿然有情起来,连四面的鸟声应答也有了韵味。我把车窗旋下一半,把呼应的鸟声和料峭之中带点薄雾的山气放进车来。盘盘旋旋的山道不断,从绝壁的背后闪出来接应我们,每一次只要差那么一瞬,绝处就没有生路了。山谷郁沉沉地在我右手,一泻千尺地斜向远处的海口,每逢丛莽与野花疎处,就向我敞开
它两坡的密树,和海口那一片错落的红屋顶。如果山谷是半公开的祕密,只肯半敞给海看,那我从这后面的高处俯瞰,只能算是倒窥牛角尖了。
一整座空山把初春托得高高的。一整盘山道天梯一般架在上面,只为把我们接上去,接上绝顶。终于登上了四面皆荒的大老拗。上飞鹅山,犹如剥开天地间的一只黛青色巨果,一削山脊是一瓣果瓤。可是剥到大老拗,却剥开了一脊又一脊沙土的荒山像乾了的瓤瓣,骤眼望去,苍凉得天荒地老。要是沿着脊椎上那一痕白灰灰的线径走过去,伯就会走到一切故事的尽头。
山道到此,忽然向南一个逆转,攀向更高处。我们在顶点的平地上停了下来。一落数百呎的坡下,起伏参差的是一簇簇矮丘的峰头,再下去,忽隐忽现在蜿蜒坡路的尽头,隔着清明将至的薄雾和一层,唉,不是红尘,是灰尘的淡烟,却见恍若蜃楼而白得不很纯洁的街市,似乎有车辆在移动。那该是牛头角和观塘了。更远更幻的是隐隐约约启德机场的跑道,有急骤而跋扈的呼啸在震撼附近的空间。再过去,越过一片灰蓝色的水面,那么不真实地虚浮着的挂楼,重重叠叠,远得分不出窗子来的,莫非,就是香港吗?怔怔望了半天,忽然她说:
「你看那边的悬崖上,好像是一座看台。」
「对,好像是的。像一只燕窝。去看看。」
「小心一点,两个月前,就有个青年从飞鹅山上掉了下去。」
终于走到了崖边。那是一座小了望台,四周围着栏杆,悽在崖边上,有一种冒险的刺激。阴溼溼挟着雾气的海风迎面扑来,把我们的乱髮吹成,什么呢,狼狈的翅膀?我们完全暴露在旷阔的空间,一任希望和回忆都飞扬在风裏。站在这千山的焦点,像骑在青龙背上,龙脉左蟠右蜿,一股莽莽苍苍,是探向东北的西贡半岛,另一股是鳞爪欲动的清水半岛,攫向东南。其间攀龙附蛟,助长声势,不知道呼应着多少矶岬与岛屿,只见弯弯的一痕白线牵动着,唉,多少远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