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素的弹弓(第2/2页)

罗素弹列宁,令人称快。但是维多刊亚时代的两大诗人,他弹得却不公平。他在「西洋哲学史」裏为拜伦另闢一章,置于黑格尔与叔本华之间,讚之可谓至矣。其实要论装腔作势、风流自赏,拜伦只有在丁尼生、白朗宁之上,而就诗论诗,未必胜过两人。我想罗素讚拜伦而弹丁尼生、白朗宁,一方面或因拜伦正如罗素,也是位敢与英国社会为敌的贵族,而对于宗教、政治、性爱等等也与罗素所见略同;而另一方面,或因罗素站在代沟的立场,对维多利亚时代的前辈向来是弹多于讚。好在前译的几段访问记原本出于闲谈,虽也明知记者有闻必录,唯恐言不耸听,毕竟不像写「西洋哲学史」那么正式落笔,总是间接多了。

在现代哲学家中,论思路之宽阔,说理之明晰,文笔之流畅,罗素罕见其匹。他的等身着作,除了专门如「数学探原」者之外,大多深入浅出,可以使一般读书人得益。也就因此,他几乎是我最常拜读的思想家。不过,贤者有所不能,他也不在例外。他虽然得过一九五○年的诺贝尔文学奖,毕竟不是当行本色的作家;虽然也写诗,毕竟不是诗人。罗素自传第一册的扉页上,有他赠给末任妻子伊迪丝.芬奇的短诗,中译如下:

在漫长的岁月裏,

我追求宁静。

却找到至乐,找到极悲,

找到了疯狂,

找到了寂寞。

找到了孤独的痛苦,

令人伤心,

但我找不到宁静。

而今苍老入晚年,

我认识了你,

认识了你后,

我找到至乐与宁静,

终于安心。

经历了这许多寂寞的岁月,

我领会到什么是生与爱。

而今倘若就睡去,

也睡得以满意足。

这样的诗真不高明,太抽象,太乏味,太像散文了。现代的哲学家裏,真能写诗的,还数桑塔耶那。罗素是理性大师,他的思路清晰,太清晰了,写起诗来就会「水清无鱼」。胡适的头脑也是如此,所以他的诗也往往理胜于情。不过胡适较好的几首诗,像暗讽周作人的「寄给北平的一个朋友」等,语言虽然旧些,却也声调悦耳,意象动人,至少比起罗素这首诗来,仍胜许多。

一九八四年五月四日

附注:库克生于一九○八年,是英国名记者,以评述美国见称。罗素的这篇访问记,收在库克的「六位名人」一书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