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寻常威尼斯(第2/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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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威尼斯的小巷小门特别关注,还有一个特殊原因。

威尼斯的生态景观几百年来没有太大变化,那么一个与我们中国关系密切的人物也应该熟悉这副景象。他从这儿走出,然后在遥远的东方思念着这一切。这对他是一种预先付出的精神代价,报偿却是惊人,那就是以后很多西方人一次次念叨着他的名字开始思念东方。

当然,我是说马可·波罗。

马可·波罗是否真的到过中国,他的游记是真是伪,国际学术界一直有争议,而且必将继续争论下去。没有引起争议的是:一定有过这个人,一个熟悉东方的旅行家,而且肯定是威尼斯人。

关于他是否真的到过中国,反对派和肯定派都拿出过很有力度的证据。例如,反对派认为,他游记中写到的参与攻打襄阳,时间不符;任过扬州总管,情理不符,又史料无据。肯定派则认为,他对元大都和卢沟桥的细致描绘,对刺杀阿合马事件的准确叙述,不可能只凭道听途说。我在读过各种资料后认为,他确实来过中国,只是在传记中夸张了他游历的范围、身份和深度。

需要提醒学术界注意的是,他原本只是一个放达的旅行家,而不是一个严谨的学者。写游记,并不是他出游的目的,事先也没有想过,因此后来的回忆往往是随兴而说。其实这样的旅行,家,我们现在还能看到,一路的艰辛使他们不得不用夸张的口气来为自己和伙伴鼓气,随处的柄宿使他们不得不以激情的大话来广交朋友,日子一长便成习惯,有时甚至把自己也给搞糊涂了,听他们说旅行故事总要打几分折扣。因此,我们不能把马可·波罗的游记当作科学家的考察笔记来审读。

当然这中间还应考虑到民族的差别,意大利人至今要比英国人、德国人随意。随意就有漏洞,但漏洞不能反证事情的不存在。不管怎么说,这位随意顺兴、夸大其词的旅行家其实非常可爱,正是这份可爱,使他兴致勃勃地完成了极其艰难的历史之旅。

尽管游记有很多缺点,但一旦问世就已远远超越一人一事,成了欧洲人对东方的梦想底本,也成了他们一次次冒险出发的生命诱惑。后来哥伦布、达伽马等人的伟大航海,都是以这部传记为起点的,船长们在狂风恶浪之间还在一遍遍阅读。如果它已经被公认为西方发现东方的动力,那么,有点漏洞又算什么?

因为有这番想法,我在威尼斯小巷中漫步时老是带有一种感激心理。感谢这些小巷磨炼过一种脚步,一种把世界走通的脚步。

当年,他一个人游走在中国人之间,现在,有很多中国人游走在他家门前。我在威尼斯小巷间闹过好几次笑话,都与中国游客有关。大多是我在这里遇到了一批批四川来、浙江来或湖南来的读者朋友,寒暄一番依依告别,各自钻入小巷;但麻烦的是,刚转了两个弯再度相见,大笑一阵又一次分手,转悠了几圈又当面相撞。后来连大笑也嫌重复太多只想躲避,刚退到墙后,却见身边小船上另一批朋友在叫我。

我有时想,这莫不是马可·波罗在天之灵在跟我们开玩笑吧?要在这里开玩笑,他一定先找中国人。见到自己家乡一下子转来转去地出现那么多中国人,他一定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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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天吵闹的威尼斯也有安静的时候。

我想起一件往事。

两年前我在一个夜晚到达,坐班车式渡船,经过十几个停靠站,终点是一个小岛,我订的旅馆在岛上。这时西天还有一脉最后的余光,运河边的房子点起了灯,灯光映在河水里,安静而不冷落。

灯光分两种,一种是沿河咖啡座的照明,一种是照射那些古建筑的泛光。船行过几站,咖啡座已渐渐关闭,只剩下了泛光。这些泛光不亮,使那些古建筑有点像勉强登台的老人,知道自己已经不适合这样亮相。浸泡在水里的房子在白天溶入了熙熙攘攘的大景观,不容易形成凝视的焦点,此刻夜幕删除了它们的背景,灯光凸现了它们的颓唐。本来白天与我们相对而视,此刻我们躲进了黑暗,只剩下它们的孤伤。

前面临水的这排房子展示日久,又无依无靠,因此损害严重,已很少付诸实用。有几幢已被某些国际公司“认领”,名曰维修,实则广告。

班车式渡船一站站停泊,乘客很多。细细一看几乎都不是游客,而是本地居民,现在才是他们的时间,出来活动了。踩踏着游人们抛下的垃圾污秽,他们从水道深处的小巷里出来,走过几座小桥来到码头,准备坐船去看望两站之外的父母亲,或者到广场某个没有关门的小店铺去购买一些生活用品。他们成天在人声中淹埋,所以在渡船上见到陌生人也不再动用太多的礼貌,只是木然地站着,无语无笑。有一部分人是刚刚关门的店铺的职员,神情疲惫,遇见熟人打个招呼,却也没有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