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寻常威尼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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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欧洲,威尼斯算是我比较熟悉的城市之一。

熟悉也有毛病,容易失落初见时惊艳的兴奋,忘却粗线条的整体魅力,目光由仰视变为平视,很难说是把握得更牢了,还是松弛了把握。这就像我们交朋友,过于熟悉就变成寻常沟通,有时突然见到他翩然登台或宏著面世,才觉得要刮目相看。对威尼斯我还没有资格称为老朋友,但见面时早就不惊不乍,剩下的也只是平静打量,寻常话语。

不管哪一次,人总是太多,而且越来越多,我为它感到累。

当今世界旅游大潮兴起,万众奔逐于途。请看车站、码头、机场,济济人头有多少是办公事的?现代通讯使多数政事商务不必亲自抵达,而必须亲自抵达、不能让设备和别人代劳的,便是旅游。世界旅游者首选的几个旅游点中,其中一个就是威尼斯。

另外一些著名热点,或是在山岩上看万丈飞瀑,或是在沙漠边看金字塔,或是气喘吁吁登万里长城,都是目标单一,空间开阔,累得了旅客却累不着景观;威尼斯正恰相反,目标繁多而空间狭窄,却又不必登高下坡,累不着旅客却累坏了它。

我一直在想,为什么世界各地的旅客,不管地区,不管老幼,也不管文化层次,都愿意先到威尼斯来呢?

论风景,它说不上雄伟也说不上秀丽;说古迹,它虽然保存不少却大多上不了等级;说风情,它只知忙忙碌碌,没有太多刺激性的奉献;说美食,说特产,虽可列举几样却也不能见胜于欧洲各地。那么,究竟凭什么?

我觉得,主要是凭它有趣的生态景观。

首先,它身在现代居然没有车马之喧。一切交通只靠船楫和步行,因此它的城市经络便是蛛网般的河道和小巷。这种水城别处也有,却没有它纯粹。对世界各国的多数旅客来说,徜徉于威尼斯的河道小巷,就像来到童年时代的梦境;

其次,这座纯粹的水城紧贴大海,曾经是世界的门户、欧洲的重心、地中海的霸主、莎士比亚的话题。甚至一度,还是自由的营地、人才的仓库、教廷的异数。它的昔日光辉,都留下了遗迹,而主要遗迹便是水边那一栋栋紧密排列又不大清楚年代和归属的楼房,包括那些教堂和广场。这使历史成为河岸景观,旅客行船阅读历史,读得质感又读得粗糙。此间似乎有点象征?在我看来,这种行船方式非常符合多数旅客不喜欢粘滞历史却喜欢浏览历史的中学生心理;

再次,它虽然那么特殊又那么有趣,却拥挤着密密层层的商市,把自己和周边地区历史上最让外人喜悦的工艺品集中呈现,再加上品类各异的食肆,以便游客流连。更重要的是,它没有世界某些旅游地那种任眼花缭乱的低层次摊贩拉扯游客的喧闹,给人一种无须躲避什么的安全感。一个个门面那么狭小又那么典雅,轻手轻脚进入,只见店主人以嘴角的微笑作欢迎后就不再看你,任你选择或离开,这种气氛十分迷人。

……

当然还有更多的精彩处,但我按平常目光看来,大致就是这样。

不幸的是,正是这些优点,给它带来了祸害。既然大家是来看一种有趣的生态景观,那就要设法保护,防止损坏。但保护山岩、瀑布容易,保护文物、古迹困难,保护生态景观更是难而又难。

小巷只能让它这么小着;老楼只能让它在水边浸着;那么多人来来往往,也只能让一艘艘小船解缆系缆地麻烦着;白天临海气势不凡,黑夜只能让狂恶的海潮一次次威胁着;区区的旅游收入当然抵不过拦海大坝的筑造费用和治理污染、维修危房的支出,也只能让议员、学者、市民们一次次呼吁着。

大家难道没有注意到,墙上的警戒线表明,近三十年来,海潮淹城已经一百余次?大家难道没有发现,运河边被污水浸泡的很多老屋,早已是风烛残年、岌岌可危,弯曲的小河道已经发出阵阵恶臭,偏僻的小巷道也秽气扑鼻?

毫无疑问,既有旅客在欣赏、游玩,也有旅客在撒野、排泄。

威尼斯因过于出色而不得不任劳任怨。

好心人一直在呼吁同情弱者,却又总是把出色者归入强者之列,似乎天生不属于同情范围。其实,世间多数出色者都因众人的分享、争抢、排泄而成了最弱的弱者,威尼斯就是最好的例证。

我习惯于在威尼斯小巷中长时间漫步,看着各家各户紧闭的小门,心里充满同情。抬头一望,这些楼房连窗户也不开,但又有多种迹象透露,里面住着人,关窗,只是怕街上的喧嚣。这些本地住家,在世界旅客的狂潮中,平日是如何出门、如何购物的呢?家里的年轻人可能去上班了,那么老年人呢?我们闻到小河小港的恶臭可以拔脚逃离,他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