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课 中国历史上最奇特的一群文人(第3/3页)

余秋雨:关于误国不误国的问题,在当时就出现了一些分歧。有一次,王羲之和谢安有过交锋。王羲之的想法是,做人还是要有所作为,不能老是空谈,他的目标是做治水的大禹。而谢安则说,秦为什么亡得这么快,就是商鞅、李斯他们太有作为了。谢安认为快速地推进自己的行政措施反而有可能误国。我们记得,这是老子和庄子的思维。

王羲之想有所作为,但他的儿子王徽之却是个清谈的专家。我想以他做例子来说说清谈具体进行的方式。王徽之曾经做过桓冲的骑兵参军,桓冲问他在哪个部门工作,他说:“经常看到牵马的来,大概是马曹。”桓冲又问他管了多少马,他回答说:“不问马。”桓冲又问最近死了多少马,他答道:“未知生,焉知死?”这种听起来莫名其妙的回答,其实都幽默地嵌着典故。回答说“不问马”,古人都知道,《论语》中记载马厩失火,孔子退朝后问:伤了人吗?不问马。回答“未知生,焉知死?”也是出自《论语》,当子路向孔子问死后的情形,孔子就回答了这句。有一次,桓冲要他管事,王徽之回答说,今天早晨西山的空气特别凉爽。这就是典型的清谈之风。

这样的清谈之风,对实际政务确实产生了负面效果。大家都仿效着这种机敏、俏皮、错位、脱轨,连官员也跟着来。如果这些名士也做了官,结果可想而知,完全建立不了社会管理所需要的顺畅沟通,行政效率严重低下。

费晟:但是,从文化来讲,清谈导致了中国一个玄学流派的形成,通过清谈把佛学、儒家、道家融合在一起,中国的文化在这里形成了自己的性格。清谈在这个意义上,功劳是很大的。大家不要忽视这种文化上的意义。胡适先生就曾经说过,发现一个古文字的意义,和发现一颗小行星,学术价值是一样的。我们得允许在兵荒马乱当中,有一些人能够从容地谈点哲学,建构一下文化。

余秋雨:哈哈,你还是合不得谈魏晋清谈的负面效果,坚持着它的正面意义。平心而论,如果作为一门课程正面论述魏晋清谈,花费一学期、一学年都值得,我也鼓励哲学系、历史系、中文系的博士论文可以多写一点以魏晋清谈作为研究对象的文章。但是,我们现在的课程是对中国文化史的快速扫描,只能稍稍涉足便拔腿而走,要急着讲讲它对中国后世文化的负面作用了。

中国的文化历来与政治关系密切,清谈本来是可以拉松这种关系的,但是,如果这种关系没有拉松,那么,反而会把空谈之风带人政治。不幸,这种情况果然发生了。高层哲学依然没有怎么发展,而文化人却越来越喜欢空谈政治。你所说的清谈把佛学、儒家、道家融合在一起,这是有的,但功劳不全在清谈,融合程度也不能估计过高;而文化人空谈政治的风潮,却越谈越烈,成为中国文化发展的一大弊病。用我的话来说,该空的不空,该实的不实,造成两头失落。

中国古代社会后期,也有不少人对此进行检讨。他们发现,很多文化人平日喜谈玄空的心性、道统,又自以为能够以此治国,连社会上很多人也有这个误会。但每次出现社会危机,朝廷急急地把他们拉出来做顾问,结果总是一塌糊涂,甚至加速了朝廷的败亡。即使在平时,要这些人来管理行政,也是一片疲沓、民生不振。于是,清代出现了一些提倡“实学”的呼吁,明确指出空谈已经成为很多文人官员掩饰自己低能、丑陋的保护伞。

因此,研究魏晋清谈和它的后续影响,可以成为打开中国传统文化人格结构的一把钥匙。研究中国传统的文化人格,不能光是说人格结构中有几分儒、几分道、几分佛。这种人格结构中最严重的裂痕是,理性抽象能力和实践执行能力的对峙和互消。这就造成了上又上不去、下又下不来的两难境地。中国传统的文化人格,一直在这两难境地中徘徊。